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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中,划分阶级成分有明确的政策界限。江安县规定人均耕地三亩以上,主要(50%以上)生活来源来自于剥削应划地主;人均耕地一点五至三亩,有少量田产出租或雇工行为,部分(达到25%)生活来源来自于剥削应划为富农;人均耕地一点五亩以下,有少量剥削行为应划富裕中农。

由于社会经济活动处于动态变化中,所有数据取土改前三年的平均值。

土改当年蒋家九口人十四亩田,人均耕地超过一点五亩,未出租土地但雇“忙月”,按政策应划富农;但按动态平均计算,三年前蒋家八亩田,新买六亩田一年半时间(此期间又增加一口人),据此折算人均耕地一点二亩;前两年生活来源全靠望发父子劳动,雇工不足一年,折算剥削率15%,属“少量剥削行为”,应划富裕中农。

到底怎么算如何定,决定权在土改工作队。

牌楼村土改工作队三名成员。队长徐其虎,小青年小李小王不到二十岁。小王高小毕业,小李李成俊念过一年初中,那年代绝对算知识分子。他们参加县集训班培训刚结业。

徐其虎不到三十岁。虽属虎名字里又带虎,并无百兽之王威武仪表,倒有几分豺狗猥琐形象——刀条脸上两眼锐利如锥,右下巴有条寸把长的疤,一发狠上牙咬下唇咄咄逼人。不分寒暑冬夏戴一顶灰色军帽,炫耀他当过军人的历史。

他父亲早年务农,闲时与人结伙从海边贩运私盐,他三岁那年被缉私队乱枪打死,母亲改嫁不久又得病归西。他好吃懒做脾气犟,身上常被继父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吃的有上顿没下顿,穿的破衣烂衫件件露肉。一天遭继父暴打后,他把衣服收拾收拾,捆个行李卷身上一背离家流浪。走时偷走了继父的宝贝白铜水烟袋。

亲戚们谁都不愿收留他:一来忌讳他克父克母“命硬”,怕收留他也被“克”;二是这孩子脾气犟不听话,动不动上牙咬下唇一副恶相讨人嫌。远房光棍叔叔可怜他,带他在身边帮东家喂牛,讲好只管饭不要工钱。

结束了流浪乞讨,一日三餐应时,白天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晚上有铺有盖,徐其虎却不好好干活:草料拌不匀给牛饮水不应时,半个月牛就掉了膘。更气人的是东家有交待,夜里无论如何得轰牛起身拉尿,他怕冷懒得起,牛就尿在垫草上。早晨东家一看牛冻得浑身打颤,尿水长时间渍泡的肚皮长了癞,在木桩上蹭得血淋淋。除夕夜女佣煮好两条鱼,祭完灶神转眼就少一条。问他他说猫叨跑了,半夜里叔叔见他从料桶里拿出来吃得正香。过完年东家打发他走人。

十二岁的徐其虎重又流浪乞讨,不久被一股土匪收留,专司踩点放哨传消息之职。他人小机灵胆子大腿脚快,深得土匪头子赏识,吃香喝辣赏钱不少,落得自在快活。其间被官府捉去一回,他不肯招认同伙,差役举刀假装要杀他头,他头一偏被砍中右下巴鲜血直流。他装死倒下,半夜磨断绳索逃出来,下颔上留下这条寸把长刀疤,成为坚贞不屈的永久纪念。

瓦罐难免井上破,打家劫舍终究不是长久职业。后来官府将这股土匪剿灭,众匪徒作鸟兽散。徐其虎又一次关进大牢,那年才十五岁。

他与军区小队宋班长关在同一个号子里。宋班长大腿中枪被俘,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小其虎喂汤喂水赢得他信任,他也常讲些穷苦人团结闹翻身求解放的道理。宋班长伤口好些稍微能动,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铁钉,夜深人静摸索抠牢房墙脚砖缝。开始瞒着小徐自己干,徐其虎佯装不知;后来机灵的小徐替他望风,又主动换他歇歇帮着抠,进度大大加快了。四砖的厚墙终于抠透一个洞,再加把劲抠两天,估摸着人就能钻出去。

那一天放风气氛突然紧张,狱警当众铐走一名串通他人企图潜逃的囚犯,扬言报请上峰枪毙,宣布告发者将从轻发落。徐其虎一阵发呆暗自思忖:抠开墙洞能否逃脱很难说,抓回来必死无疑,我何不……

当夜,三名狱警如狼似虎冲进号子,从宋班长枕下搜出铁钉,又找到墙脚抠活的砖块,不由分说将他拖出门正法。徐其虎告密有功天亮后被放。宋班长临刑前目光如两柄利剑,咬牙切齿骂他“小畜生!”的情景,多少年来一想就心颤!

徐其虎飘荡数月无落脚之地。后来灵机一动,辗转找到宋班长生前所在的区小队,以苦大仇深孤儿身份报名参军。他隐瞒当土匪的经历,只说肚子饿偷烧饼被抓,号子里给宋班长喂汤上药,如何受教育才有觉悟参军。还声泪俱下编了一段宋班长夺抢越狱被杀的故事。谁能料到这个十五岁少年是无耻的告密者?

徐其虎入伍后敢打敢拼,但土匪习气难改常犯纪律。一回到财主家征粮,趁人不备私藏一只元宝,还与帮佣的胖丫勾搭上,部队转移以为他开了小差。事情败露队长要开除他,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坦白认错,把私藏的金元宝交了公。

他“扑通”一声跪下:我无家可归。你们非赶我走,不出三天顽军就抓了壮丁。队长念他打仗勇敢,记一大过让他戴罪立功。当兵十二年临转业只当排副,而比他晚的“小鬼”已是团长。

土改工作队掌管划阶级成分,分土地农具浮财。

又一次斗争会结束天已黑透。徐其虎支开小王小李,蒋望发父子带进村公所西头小屋。嘿嘿几声冷笑之后,他一反常态,客气地叫父子俩坐下说话。

徐其虎话中有话:你家富得冒油啊!三年买了两回田,今天斗的哪家也比不过。停顿片刻问道:马上划成分了,你们怎么打算的?

蒋望发哭丧着脸:富什么呀徐队长!省吃俭用买了几亩薄田,欠一屁股债还清呢哩……

儿子蒋庆余听徐其虎话音,意识到对方在盘算什么,小心试探着反问:徐队长,定成分上头有政策,还不政府说了算?

政策死的人活的。政策不靠人执行?徐其虎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倒背手在黑暗中踱步:不是政府说了算,是政府里掌权的人说了算。

徐队长,我家这个光景,是头顶日头土里刨来的,牙缝里死省死抠来的。。。。。。老望发苦苦求情。

徐其虎探头朝门外望了望,院子里死一般沉寂,他关上门,点亮煤油灯。

煤油灯火焰照亮徐其虎脸上的刀疤。他压低声音启发道:政策是条带子不是线。往下压压可以划你富裕中农,往上抬抬就划富农,划地主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划成分这么大的事,我凭什么帮你们忙?

空气凝固了,煤油灯的黑烟向上方流淌。

老望发停止了哭穷。蒋庆余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

徐其虎不耐烦了,拽出衣袋里怀表看了一眼,对作打恭作揖苦苦求情的蒋望发吼道:哭哪份穷,你比我还穷?买田置地买大牛,金条金元宝说不定藏多少哩!你是有钱买棺材没钱抓药吃!去吧,回家想想怎么着划算!”

临出门时,蒋望发仍苦苦哀求徐队长抬抬手,徐其虎断喝“滚!”蒋庆余沁出一头冷汗。

父子俩跌跌绊绊回到家,两只烟锅一闪一闪,唉声叹气枯坐了半宿。

望发明白徐其虎想诈他的钱财。但不理睬不打点不行,如今牌楼村他一手执天;打点吧那来金条金元宝?

庆余发狠道:父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明天我去乡里问问政策。**刚坐天下,他姓徐的就敢胡来,那不照国民党学?

万万不能!蒋望发说:古人说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小鬼上门总要打发。他把烟锅在鞋底上叩叩下决心说:把乐生妈陪嫁的几样首饰送他吧,但求他往后不再难为我。

父亲,听说姓徐的要在牌楼村分田安家。往后日子长着哩,这回让他尝到甜头,以后嘴馋就叫门怎么得了?江山好打日久难挨呀!蒋庆余道出自己的担心。

这个家大事还是老头拍板:先顾眼前,走一步看一步。老头吩咐儿子明天送徐其虎一支银簪、一副金耳坠、一只包金戒指。

鸡叫三遍父子二人上了床。望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声接一声叹气。老头这才后悔当初不该买周家的地,没有后来买的六亩田,笃定中农成分,哪会惹这麻烦?

他恨透了周猴子,邻居三十年,你老东西害怕土改分田,用便宜价钱引我上钩,害人不浅呀!

只怪自己没文化不知天下事,上周家两个“二流子”的当!自己老了庆余也不谈了,要把孙子乐生培养成文化人。。。。。。

想到孙子蒋乐生,老望发心里一阵发暖。去年腊月,儿子庆余离家进城粜米,他手捧“贵家长台照”请柬,去牌楼小学参加家长会。校长蒋乐朴对他说:发老爹,学校五个年级百余学生,数我乐生兄弟天资好。你要用心培养,别糟蹋了这块好料。

望发老汉心乱如麻。起身从屋楹椽子缝掏出个油纸包,窸窸窣窣取出包里物件,凑近窗前月光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从枕边摸出个空药瓶塞了进去,埋到床边墙脚下。极其神秘做完这一切,他仿佛了却一番心思,上床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中午,蒋庆余远远瞄见小王小李出了村,忙把三件首饰用旧手帕包上掖在腰间,三步并两步进了村公所。只见徐其虎独自一人象在等谁。他抽出首饰包小声说:徐队长,这是孩子妈的几样陪嫁,送你家小凤吧。就这么多,再没有了。

小凤是徐其虎的新婚妻子苟小凤。

徐其虎此时把小王小李支开,正是在等鱼儿上钩。见蒋庆余东张西望匆匆走来,知道昨晚的训话有了成效。他接过蒋庆余的东西掂了掂,二话不说收进抽屉,挥挥手催他快走。蒋庆余回身起誓道:天地良心,我家就这点东西。徐其虎嗯了一声忙关上门。

活到四十岁,蒋庆余头一遭干这种事,实属父命难违,比吃了死苍蝇还难受。

一场大祸降临了。由此引发的悲剧延续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