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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故乡来客

根娃默默地站在旁边的侧间里,里正陪着他:“娃儿呀, 莫伤心。”

根娃抹了一把泪说道:“我才没伤心呢。”他顿了顿:“阿爷, 县令大老爷是不是还要审问娘?我亲娘的事爹他没说。”

里正问他:“娃儿,你是不是不敢听了?大人说了, 你要是不想他听了,咱们就走, 不听了。”

根娃出了一会儿神:“我想听,我想知道我亲娘怎么了……”

里正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没忍心说什么。

外面大堂上施禹水又把老根婆娘从牢里提出来, 也是直接说道:“你男人已经招认了,是你指使他去买一个孩子,是你跟另一家的婆娘商量好了之后杀的人。后来被你们两口得到的女人生下了根娃之后, 也是你主动打杀了根娃的亲娘。”

跪着的女人气得大骂起来:“个老不死的敢全部推到我身上?我要不是为了给他留个根儿能去吃那些苦药吃得生下个没用的儿子,还把自己的身子吃坏不能再生?知县大老爷青天在上, 民妇冤枉!”

施禹水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既然喊冤, 那就是说,杀人的是老根了?”

女人恨恨地说:“可不就是他!那个女的被我们关了两年才生出来孩子, 个老不死的看她年轻就想留着她一起过, 跟我说什么‘反正孩子都生了,不由她不跟我们走’这种话。我能叫他带上那个女的回来?回来家里还能有我立脚的地方?我就偷偷去跟那个女的说了,我男人怕放她走了之后她告发, 打算害了她的命。我不忍心,要放她走。那个女的也蠢,跟我千恩万谢趁夜就要跑。还不是被个老不死的装个正着?一石头就把她给砸死了。”

侧间的根娃愤怒得冲出来:“你, 你,你,我娘是被你害死的!”

女人抬起头来,眼中的愤怒比根娃更甚:“我害死的?这个罪我不背!想恨就恨你爹个不要脸的吧。我跟他成亲那么多年,替他孝顺公婆,给公婆养老送终,辛辛苦苦找药吃给他生孩子,他个怂货一看自己儿子不能传宗接代不是转眼就扔了?你以为他对你好?你怎么不想想自己要是也不能传宗接代,这会儿子骨头都化了灰了!”

根娃怯懦地后退了一步:“你!爹都说带着娘回来了!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娘怎么会死……”他呜呜地哭起来。

女人冷笑一声:“凭什么怪我?你哪来的脸怪我?要不是我养大你,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我难道放她走难道不是好事?你当你娘愿意生下你?在她眼里,你就是个孽种!如今看来,真是个孽种了!”

里正出来把根娃拉回去了。

施禹水又继续问桉:“若是本县叫老根出来与你对质,你可敢继续指认是他杀人?”

女人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有什么不敢的,还不是他先卖了我。”跟着就把当时的细节讲述了一遍。

施禹水叫文书将记录读给她听,读完之后拿到她跟前叫她画押。女人爽快地画了押,却问施禹水道:“大人,是不是我生的那个孩子后来被人养大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施禹水沉默了一阵:“本县十多天前发现了一具尸体,二十多岁的男子,双腿残疾,并且是天阉。左边胸口有一个痣。”

女人也抹起了泪:“这么说,我那苦命的孩如今也没命了?”

施禹水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说道:“他的尸体还在,本县特准你可以去看一眼。”

女人磕了头,施禹水唤了两个衙役带她去敛房,之后再送回女牢。

退堂之后,里正带着根娃来给老根求情:“大人,根娃还小,他的亲娘没了,虽然是老根动的手,可也是老根婆娘挑拨的,请大人宽容一二,对老根从轻发落吧。”

施禹水的摇头看在根娃的眼里近似残酷:“本县做不了主。”

根娃突然疯狂起来:“你算什么青天大老爷,我娘都是那个臭婆娘害死的,根本不关我爹的事!我要去京里告御状!”

施禹水叹息一声:“县令本就没有判死刑的权力,所有死刑犯都要上呈州里,由知州大人判决,再上报给刑部核实之后下发本县。”

里正听得明白,劝住了根娃。施禹水命他们下去休息,自己看看天色,也回了后院。

淑娘问他怎么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施禹水便把老根婆娘的话说了,最后说道:“我本来也觉得若不是她骗那个女人,根娃的亲娘可能还不会逃走,也不会白白送命。后来听了她骂根娃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

淑娘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老根两口子都是犯了法的。事关人命,郎君就算觉得他们情有可原,也不能自己做主。再说不是还跟真阳县的拐子夫妇有关?拐子的桉子还牵涉到了杭州知府跟什么地方的通判?还是上呈知州决定吧。”才怪,这种为了后代变成人贩子的人,杀一千次都不为过。可惜这一点就连在现代都不能达成社会共识,在古代这么看重子孙后代的时候,更没可能了。

她叹了口气丢开了这些:“圣寿寺是不是在山上的?”

施禹水看她一眼:“你怎么想起了圣寿寺?不过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还没叫王二智清详细说说到圣寿寺的事情。上一回我去真阳县,那边县里人提到圣寿寺,还说因为梅家出资给寺里造了水车,所以香客方便多了呢。”

他摇摇头:“梅家似乎这些面子上的功夫一直都做的不错。”而后起身去叫王二跟智清到外间说话:“你们先去圣寿寺,僧人为什么不肯出面?”

王二尴尬地笑了笑:“大人,其实是小的直接提议先去见真阳县令的。小的觉得大人可能很想知道拐子的桉子怎么样了,而且直接从黄县令那里讨一份文书再去寺里,还免了寺里和尚前倨后恭的可能。”

施禹水一愣,智清就在一边说:“小的当时不愿意,觉得圣寿寺不会不帮忙的。不过想到王二哥说的大人想知道拐子桉的事儿,就听王二哥的了。”

施禹水笑着问道:“那你们后来去寺里的时候呢?僧人是不是没有为难直接就出面了?”

智清想了想:“确实没有为难。”

王二也说:“算不上为难。小的跟智清去到圣寿寺,说是求见方丈的。知客僧说方丈不见客,叫小的两个在寺里随意游玩即可。小的说是奉了大人的命到麻寨办事,但是不通那里的话,想要请教寺里僧人有没有能讲麻寨话的,可以出面帮着传个话。知客僧这才说方丈正在见客,叫小的等一等。后来方丈果然见了小的们,一听小的请求就提出净明师父出身麻寨,叫净明师父跟我们去办这趟差事。”

智清补充道:“方丈见的那个客人小的一时多嘴,问了知客僧一句,知客僧说,是三十多年前给寺里造水车的梅家派去的人。”

王二也想起来了这回事:“哦,对了大人,小的后来跟知客僧打听梅家人去圣寿寺做什么。知客僧说,梅家造了水车之后就有家人在寺里出家,三十多年来差不多有十来个梅家的僧人了。方丈索性给他们单独指了一个院落,就在造的水车那里。”

“小的奇怪梅家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出家,知客僧就告诉小的,这还算少的呢,隔了几里远的一个庵堂,几乎全是梅家的女子出家,差不多算是梅家的家庵了。寺里才一个梅家的独院算什么?何况也是方丈说了之后,梅家自己送了材料去造的房子。”

“后来梅家又派人跟方丈说,虽然这些人已经入了佛门,需要粗茶澹饭。可是家中还有亲眷,不忍心令他们真的就粗衣糙米的过活,经常派人给寺里送米面菜蔬。”

施禹水笑了:“我看方丈是觉得梅家出来的僧人跟寺里其他僧众不通,专门把他们区别开的吧?”

智清点点头:“小的觉得可能是这样。回来的路上王二哥跟那位净明师父打听,净明师父虽然是说着什么‘闲谈莫论人非’的话,不过也说了一句‘不类出家人行径,本就该有所区处。’”

施禹水点了点头:“看来梅家去出家的人着实有点不像和尚了。”见两人没有别的话说,就命他们回去休息,自己回到里间,淑娘正一脸雀跃地等着。施禹水不禁调笑道:“娘子怎么不在床-上等我?”

淑娘白他一眼:“人家有正经事想跟你说呢。”

施禹水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说的也是正经事啊。”

淑娘倒在他怀里:“郎君啊,我有一个想法你听听,梅家……”

施禹水封住了她的嘴:“明天再说吧。”

……

第二天一早,淑娘根本没想起来自己昨天晚上想说什么这一茬来。

施禹水来到衙门继续办公,袁县丞来提醒他:“大人,立冬前后第二季稻子就要收获了。大人早作打算,不要被庞大人蒙骗了。”

施禹水立刻翻出三年来的卷宗:“丁县令那时候收的是一季,税三成,第二季就不收了。为什么丁县令走后变成了收两次,每次两成?”

袁县丞摇摇头:“大人不知道,丁大人来之前就是两季两成。丁大人本来是想减轻赋税的,就定只收第一季三成,结果百姓当年就不种第一季,没收上来几颗粮食。他道是没想到百姓如此奸猾,已经改了第二年起照旧,只是临时丁忧走了罢了。”

施禹水疑惑道:“即便百姓不种第一季,有现成的田地放着,照着田契手定数不是还能收上来吗?”

袁县丞就笑了:“本地与北地不同,山多水多田少。按照田地一亩收定数收不到多少。所以才要看收成,不管种出了多少稻子,都要交两成。百姓临时放水把水田淹没在水下,又有小吏欺上瞒下,县令不能一一的核查。”

施禹水点点头:“本县知道了。银场那边怎么样?”

袁县丞摇摇头:“属下不知道,丁大人走后银场也是庞主簿盯着的。”

施禹水便叫他先回去,又把庞主簿找来:“快到收获时节,庞大人有什么想法?”

庞主簿侃侃而谈:“先派差班衙役下乡敦促里正催缴,再安排人手住在各个村子核实收成。县衙仓库旧年的陈粮也可以腾出来了。待里正派人将粮食运到县里,正可收归仓库,而后大人就可造册上报知州大人。”

施禹水想了想:“庞大人把本县地亩的卷宗拿给本县,催缴赋税的事交给庞大人继续办。不过,银场那边历年例行的火耗庞大人先交给本县看看吧。”

庞主簿如今人在屋檐下,无奈地答应了:“是,大人,属下一会儿就把卷宗都送来。”

施禹水拿到卷宗便先看跟银场相关的资料。才打开看了一会,有一个衙役进来了:“大人,衙门前有一对父子求见,自称是长社县罗家的人,跟大人有亲。”

施禹水大惊:“长社县罗家?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快请进来。”

不一会衙役领进来两个人,正是罗约、罗纬父子。两人正要下跪,施禹水忙止住了:“彼此都是同乡,他乡相遇是美谈,不必行礼了。”他又命衙役把李立也叫来。

李立见到岳父跟内弟也很高兴:“岳丈大人,小婿有礼了。”

罗约也笑着叫他免礼。

李立跟着就要问家里的事情,施禹水忙道:“县衙不便,不如请到后院再谈不迟。”

一行人回到后院,淑娘跟春花、夏桑正在商量决定婚期的事,听说是家乡来人,又知道是罗绢的父亲跟弟弟之后,忙叫孙娘子亲自下厨做家乡菜。那边姜娘子索性叫自己儿子从后门出去,到自家店铺里找爹去。

罗约先说了自己的来意:“你们走了没几天就托人送了一封信回来,亲家看了之后叫小女来求我写信。我想着纬儿今年已经十四岁,再过两年就该成亲了,我也该带他出门看看生意是怎么做的了。索性就跟亲家商议亲自往南来一趟。原先我只到苏杭那一带,这次就从杭州再到岭南来。至于货物,看看岭南这边有没有什么好的,没有就回头到苏杭再买不迟。”

他跟着又对李立说:“贤婿,亲家母说,亲家公生前就是做生意的,你真想做生意她也不会拦着。不过亲家母也说了,就怕你丢不下读书人的身份,那就还不如跟着大人呢。”

说完了李立的事,又取出一封书信来:“这是我特意去施家拜访后,大人的族人叫我转达的。”

施禹水接过信拆开看起来。信还是族长施茂芒写的,除了例行的问安问好,信上特意说了水谷的事叫他一力做主就是,不用由着水谷的性子乱来。施禹水不由笑了:“表弟,看来你跟水谷一样,都得是我来做主叫你们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了。”

李立苦笑一声:“看来母亲还是觉得读书人不该从商了。”不过他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不管是做什么,只要能养家就好:“岳父,临出门时浑家有了身子,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小婿的女儿如何?家母身体怎样?小弟他去书院念书了吗?”

罗纬拉拉他的袖子:“哥,我去看过了,姐姐还很好,就是爱睡。小囡囡三巧儿带着玩呢。”

罗约见儿子抢了先,也跟着笑着说:“亲家母身体很好,常跟牛娘子说话,也不嫌闷,叫你不用担心。至于李壮,好像被县学里新先生收做弟子了。”

施禹水惊奇道:“县学里的新先生?是守仁兄吗?”

罗约点了点头:“对,我不知道姓名,只是听壮壮说了一句是咱们县里的人。来之前壮壮还说,先生叫转告你一声,蒋兄已经进京了。”

这么说,蒋承祖已经到三皇子府上去了。早知道这样,当初给王大写信就该叫他去找蒋承祖的。也不知道自己弄走庞主簿之后,蒋承祖会不会被派到这里来接任主簿?

王二忽然进来说道:“大官人,麻家父子跟净明师父又来了,说是有事求见大人。”

施禹水向罗约致了歉前来前衙后堂:“净明师父,不知麻家父子来找本县有何要事?”

净明一脸平静:“县令大人,麻鹰施主说,既是上城一趟,索性叫麻施主见见名医,学一点手艺再回去造福村民。”

施禹水笑着说:“县学跟医学堂本县本打算同日开张的,只是医学堂的先生只有一位方郎中,如今就在方家医馆里看诊。麻烦净明师父转述一声,方郎中的医学堂不是一直讲课的。大约是半年开讲一次,一次只讲几天,把各位郎中比较常见的病症讲解清楚即可。病重的人还是尽量到城里来就医的好。”

净明回头跟麻家父子说了。三人嘀咕一阵,净明又说道:“县令大人,麻施主请问方施主的医馆在哪里,他要去跟着看几天。”

施禹水先问了一句:“净明师父,医学上定有许多术语,麻郎中与方郎中言语不通,需要借助净明师父居中传话,不知是否方便?”

净明摇了摇头:“无妨,贫僧多留几日,待麻施主学到之后再离去不迟。”

施禹水便点了点头:“那好,我叫人带你们到方家医馆去。麻鹰正好可以跟着去听听官话,想来能学的快些。”他喊来一个衙役命他带净明师父跟麻家父子去找方老郎中,又亲自送到县衙大门口,看着他们四人往方家医馆的方向去了。

县衙大门左右分立着两块告示牌,施禹水见到有人在告示牌前驻足观看,满意地点点头,正准备回衙时却见一个人远远地跑过来。离得近了才看清原来是钱厨娘,一边跑一边抹泪,一边拿出钥匙打开县学的门进去。

施禹水皱了皱眉头,看来县学开了之后也该叫衙役排班守门了,不然里面都有谁进出都不知道。他叹了口气,长社县虽然不是大县,却因为离京城比较近,县学的设施做得非常好,不像这里……这么一言难尽。

告示牌后面的人突然来到了跟前:“县令大人!”

施禹水定睛一看,顿时笑了:“白二勇?你来做什么?”

白二勇笑得很秀气:“大人,草民来报名读书了!”

施禹水稍稍愣了一下说道:“是差人宣传到你们那边去你才想到来报名的?”

白二勇摇摇头:“大人在草民家里不是就说要重建县学了?我跟家里磨了好久,爹才答应叫我搬来县里住着方便上学的。浑家也跟着来照顾我了。”

施禹水“哦”了一声:“这么说你现在住在白家在城里的宅子里?梅家有没有派人找你们麻烦?幸好庞主簿那边我早先已经叫他撤了人手了。”

白二勇大咧咧地说道:“草民专门去梅家拜访了一下,说草民因为茶园的事被白家分出来了,所以打算读书科举,叫梅家小心草民日后中举了找后账。”

施禹水不赞同地摇头:“你又何必去挑衅梅家?”

白二勇摸了摸脖子:“应该没事吧。梅震那个家伙跟草民还叫嚣了好一阵呢。”

施禹水叫他小心,跟着就告诉他十六开学,叫他到时候别误了来上课才是。

白二勇自然保证自己一定会准时到,便回家去了。

施禹水回到县衙,将准备看的银场卷宗带回后院放在房间里,叮嘱淑娘不要翻乱了。想起刚才见到钱厨娘哭着回来,便提了一句,叫淑娘有空的话吩咐姜娘子去看看怎么回事。之后自己又出去招待罗约父子了。

淑娘到厨房看饭菜准备的怎么样,孙娘子忙着炒菜,夏桑跟姜娘子洗菜择菜切菜。吕河正跟在姜娘子旁边说得起劲儿:“娘,阿爷也在铺子里!手里一直拿着一跟棍子,爹叫阿爷坐着不要动。人很多,爹说了,是因为头几天,以后会慢慢变少的。我看见钱婶了,她在咱们家的铺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后来才走的。”

姜娘子正蹲在地上一边洗菜一边听儿子说的开心,见淑娘进来了,忽地站起身:“夫人怎么到厨房来了?怎么不叫宋娘子过来吩咐?”

孙娘子忙里偷闲回过头来跟淑娘打了个招呼:“大娘子。”就回头继续炒菜了,夏桑拿着一把菜站起来行了礼又蹲下来继续择菜。

淑娘笑着说:“你们只管忙你们的,春花刚好没在。”她向姜娘子招招手:“姜嫂子你跟我来一下。”

姜娘子跟着淑娘来到厨房外面:“都快到饭点了,大人见到钱厨娘从外面哭着回县学,怕有什么事,叫我跟你说一声得空了去看看怎么回事,跟她也说一声,有什么事提前吱声,别耽误了饭。”

姜娘子点点头:“夫人,等过了午饭我过去找她问问。”

淑娘含笑说道:“没有别的事了,你回去忙吧。”自己也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