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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八阿哥府。

宣铜炉里袅袅逸出奇香一溜的楠木太师椅上搭着大红金钱蟒靠背十阿哥有些不耐的扭着身子。

“老十啊你这性子怎么还是沉不下来?”八阿哥笑着摇只听得砂壶中飕飕作响转瞬声弱水沸如鱼眼他即提壶淋罐淋怀待毕将壶复置炉上扔进一撮姜盐拿起竹筅搅拂了下茶汤取过茶罐铺开雪纸细细纳茶。

“八哥你这炭火颜色倒也好看是绞积炭吗?”十阿哥实极无聊紧盯着古鼎风炉猛瞧似为所言不觉流露三分得意。

“老十有长进啊也知道绞积炭了那绞积虽已可算是最上乘的燃料了可我这是乌榄核炭乃是用去仁的榄核壳烧制而成比起绞积炭来还更胜一筹你瞧它焰活而呈蓝色跳跃火匀而不紧不慢是为子瞻所云‘活水仍须活火烹’啊。”

“这饮茶哪有喝酒来的痛快八哥你还是等九哥他们来了再煮吧别净让我牛嚼牡丹的糟蹋了。”十阿哥听罢丧气道。

八阿哥但笑不语手不停顿连番动作。“茶经开篇即云饮茶最宜精行俭德之人你也该静下心来学学。”

还不及十阿哥回言已有声传了进来。

“是啊十弟这等好名声也不能让老三、老四他们专美于前那。”九阿哥撩帘入内朗声道。

“九哥还说只好财色如何又有兴茶道?”十阿哥搔道。

“你就不懂了人说‘从来佳茗似佳人’既与佳人相关我如何不爱?”九阿哥取过盏茶懒洋洋道。

十阿哥探见他身后无人跟进遗憾道:“十四弟怎么又没来?”

“嘿咱爱新觉罗可算是又出情种了来前我特去了趟他府。他那女人到了日子又生不出来十四弟整日愁眉苦脸的如今是除了上朝哪都不去了。那女人也算是托了宛琬的福一步登天了。这傻小子对女人不能这么宠的。”九阿哥语带不屑。

“十四弟素来重情分那年八哥出事他不也是挺身保奏拼死相拦的。”十阿哥听着不爽忍不住辩道。

八阿哥端茶的手一抖淡笑凝结在唇角随即平平放下并未注意到自己神色有变。

“你懂什么皇阿玛当时虽说对他狠了点可最后呢谁得利最多?大哥旗下半数属地旗人还不都划归了他。”

十阿哥一时闷住心下不服可十四弟事后获利最大确为事实又不知再该如何反驳。

八阿哥闻言如有所思地看了九阿哥一眼依旧一派悠闲的静坐着。

九阿哥回瞧他一眼他最受不了八哥这副不愠不火慢吞吞的德行了。“老四那家伙向来就没什幺弱点又让人捏不着短处难得有了个宛琬还正想着怎么好好利用利用呢怎么就死了?这事也蹊跷八哥你说拿着她的那蠢子怎么不用她要挟要挟老四和十四两个一下就弄死了她呢?”他总觉得这里面似乎还有什么没弄明白的。

“我倒也琢磨过这事若说什么都不图一意只取性命的话永和宫那位主子极有可能抽薪断火这一招虽毒可说来也算是为了他哥俩好。”八阿哥白净的脸庞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有些潮红“不过也有可能还——另有隐情。”八阿哥一字字轻吐道。

十阿哥一听急了。“那咱们就让人去查呀。”

“不不”八阿哥摇了摇“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那炉水都快烧开了可没闲工夫再管这些了你八哥如今自己都是泥菩萨了。”

“八哥你这套越瓷好啊捩翠融青如玉轻薄似冰怕是上林湖贡窑极品吧。”九阿哥把玩着青瓷呷了一口热茶忽转话题道。

八阿哥顺着他答道:“还是九弟识货这还是前些日子佟天雄送来的。”

“那老家伙跑来做什么?”十阿哥插言。

八阿哥若无其事道:“还能做什么还不是想等朝里有了空缺好拔擢拔擢他这朝中是早就找不到什么廉洁之士了。”

“八哥现正风口上你怎么还收下礼呢?”十阿哥担忧不解道。

“咱们的十弟还是单纯啊同朝为官留人三分情面总是好的。何况老爷子何尝会来计较这些个。”八阿哥对着他笑笑他低看着炉上又已沸沫如皑皑白雪的茶汤提起冲入杯中“老九前段时间毓庆宫中的暗探传出话来你年前让揆叙、阿灵阿去办的事二哥被废前就都知道了。”八阿哥又转过话题继续道。

“知道就知道了反正事也成了运兵求险不想些法子弄他下来难道他还会自己走开?”九阿哥不以为意地哼了哼。

“可咱们内府里有他的哨子。”八阿哥眼中拢上了层烦忧。“我门下有人被扯进宗人府一案中了。”

九阿哥小眼眯得越成了条线眼神瞬间变得危险。“怎么回事?有谁还敢动你手下的人?”

“是老七亲自带人逮去的真是不讲半分情面大咧咧地就在我地头上逮人办案脸面倒还算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让他审出点什么事来了。”八阿哥无奈的长吁了口气。

十阿哥顿时面露愁容看向九哥。

“妈的老七那小子贼难弄咬着谁都不放。老爷子说得好听什么七阿哥‘心好可亲’我看这小子就是自己残废了也见不得别人好趁火打劫呢。”九阿哥没好气道。

八阿哥揉了揉额际“可这下也没法子总得先把人从老七那给救出来再说。”

九阿哥冷哼一声:“还救什么救。”他伸手示刀一挥。“老七私下审人手段素来毒辣他既想搅这趟浑水索性成全他扣到他头上去。”

八阿哥略一思索颔赞同“好。”他没想到老九如今行事风格如此狠绝。

十阿哥若有所悟地看了他俩人一眼如今诸皇子中朝野内外宫闱上下满、汉大臣中就属八哥最得人心八哥能有如今局面实属不易。他陷入了从前的回忆中:他与九哥因同一年生素来最是要好可八哥虽少年老成文章、弓箭样样胜过太子却因额娘出身低贱处处受制在宫中难得一同龄友人。

那个炎炎夏日他又躲在南书房里间打起了磕睡。谁知皇阿玛摒退了宫人当场捉住了他好是一顿责罚他恨得牙痒痒时分明看见了皇阿玛身后八哥的影子。

翌日他见着八哥一言不地冲上去就与他扭打了起来。最后还是九哥赶至说八哥本是叫了他去报信的却还是让皇阿玛察觉给拦下了。俩人方才停手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背对着背。阳光那样的烈照得心里热乎乎的忽地俩人就都咧嘴笑了争着让九阿哥评说究竟是谁的脸上战迹比较辉煌。

九阿哥见他沉思模样疑问道:“老十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哦没什么最近三哥风头挺劲的。我进宫听说三哥那个蒙养斋馆办得很好皇上亲口夸了他好几次说他虽不善言辞但为人处事稳重。”

“老三他明哲保身没动静了那么久也是熬不住了。”九阿哥不以为意的挥挥手心中反倒是对另一个人比较感兴趣。“最近老四有些奇怪整日参禅信佛的还大搞什么‘坐七’只怕他这‘天下第一闲人’不等闲啊。”

十阿哥接口道:“宫里倒是探到那章嘉活佛可是在老爷子面前力夸四哥有佛性呢说其已参透‘三关’得成正果了。”

“那倒好四哥的悟性也算佛越祖了。”八阿哥啧啧有声地赞道:“倘若他真如此潜心向佛倒也罢了可如是欲藏在深海中的蛟龙可决不能让他浮上来掀起惊涛骇浪。”他眼底瞬间聚满了挥不去的烦忧。

“咱们还是一旁静观其变的好他要真想浮上来我就是咬也要把他咬下来。”九阿哥搓着肉掌狠狠道。

十阿哥站起身来嘀咕“这都灌了一肚子的水八哥我出去下。”

八阿哥待他走远清清嗓子瞟向九阿哥似真似假的开口问道:“九弟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坐拥江山的滋味?”他一直都知道胤禟不比老十他心计从来不在他之下心思谨密手段毒辣又是诸皇子中最为阔绰的难道他就不想坐上那个人人梦寐以求的位子而甘心只为他作嫁衣?

老八他到底是忍不住问出来了这样也好。九阿哥沉默片刻心中千回百转着斟酌道:“那位置有谁不想?可我也一直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没什么雄心大志也不图那虚名不过想美人在怀一世钟鼓馔玉。那位置好处虽多可也劳神我还有自知之明就不去糟蹋祖宗基业了那份辛苦还是留给八哥吃吧。”他两眼直对上八阿哥内藏野心的双眸三言两语的将自己的立场撇清楚。

“八哥和你说笑了啊。”八阿哥笑着摆手很有闲情逸致地继续品起茶来。

俩人不约而同地互看对方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京城郊外。

风呼啸而过像刀刃一般冰锐刺破他的肌肤、血液冲向四肢百骸中去胤禛伸手轻抚去宛琬墓碑上的积雪轻轻叹道:“琬今年的雪特别大如果这席天大雪真能如你所愿掩埋掉世间一切的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肮脏龌龊该有多好……”待度过寒冬宛琬的坟上便该是碧草青青春意浓浓了吧?

胤禛回想起那一日旭日万丈她飘然离去大半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他呵了呵几已冻僵了的双手靠着墓碑屈下身子索性席地而坐只有这时他的心情才能平缓下来。

太阳渐渐有些隐去雪下得更大了天空混混浊浊似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不时传来几声凄鸣那是只南飞掉队的孤雁出的哀叫。

胤禛仰头望天大雪纷飞栖在唇畔带着刺人的冰寒也许自己便如这只孤雁般再也找不到亲人了。

京城十四贝勒府。

胤禵出了缀锦阁转踏上长廊。天边晚霞渐冷余辉奋力跳耀燃尽了最后那点火热耀得白雪透亮然胤禵心中却蒙着层阴影薇薇早过了待产日却迟迟都无动静那个该死的墨濯尘还悠哉地净说风凉话一念及薇薇他不由情生意动加快了步伐。

才进月洞门胤禵便见婢女端药走来。婢女慌忙福身请安他上前接过漆盘掀帘入内艾薇背光坐于阴暗处仿佛一道灰影叫人无法看清她的神色表情。

胤禵心头莫名一痛深吸了口气笑着上前道:“薇薇。”顺手拣过大锦靠褥垫她背后微皱眉头。“这窗扉上的青纱瞧着太素净了明让人换上银霞蝉纱也配那几竿竹。”

艾薇似被惊醒般抬端他眉色微微笑了起来。“胤禵你不要担心了墨先生不是说让他在肚子里养养足也好。”

好个屁胤禵面上笑容依旧端过药碗轻声道:“喝药吧。”

艾薇接过慢慢地喝了下去。温热的汤药烫着心肺让她身上微有些热清白的脸颊上浮出淡淡嫣红。

“薇薇还是去床上躺着吧。”

艾薇轻轻颔近来她总是很容易疲倦下腹闷闷胀意沉沉欲坠墨濯尘诊脉后只让她万事宽心静养为上。

腹痛突又袭来腹内一抽绞起阵爆烈的疼痛艾薇呻吟着猛蜷起身子。

胤禵见她额头的冷汗层层地往外拔“薇薇。”他呆住了。

艾薇弓起背想忍下痛胤禵忙伸出双臂阻拦住她。“你别动不能压着的。”

他似乎比她还更为紧张胤禵的手紧紧扶住艾薇的身子小心地转着姿势手心沁出冰凉汗珠几握不住。艾薇的呻吟突地凄厉起来几要脱出他的压制似欲抱住肚子翻滚。她紧攥住胤禵双臂指尖隔着衣衫深深地陷入他的臂肌中。

那是种胀如撕裂般的疼痛肚腹胀鼓得似爆裂欲开抽痛得脊背如断裂般十几日来艾薇一直偶有这样的阵痛只因都极为短促也未加注意。她整个人软倒在胤禵身上长睫已为汗水打湿望出去一片迷离“胤——禵我……我好像是……要生了……”她羞涩地低言。

要生了?胤禵的脸色突一下变了大叫出声:“快来人快把隐婆叫来再让人去把姓墨的也给我找来!”他一把抱起艾薇小心地将她放至室内一角微折起的床榻上。

胤禵的一声暴吼引来了门外的一阵喧哗。

稳婆、婢女们纷涌而入。

“贝勒爷您这会可不能再待在这了。”有个胆大些的稳婆怯怯地上前尴尬的劝拉待在床边忘了走的胤禵哪有女人生产男人还站在床头的事?

胤禵杀人般的目光扫得她一哆嗦他甩袖走了出去一动不动地钉在门外。

稳婆们拉起艾薇的双手取过备在一旁的丝巾将她的手缚绑在床柱上紧紧地打上了结。

那扇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忙碌的声响中却无艾薇一丝痛叫。婢女们进进出出带血的水换出了一盆又一盆。

胤禵闭上了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再吸进再吐出紊乱难耐的心才稍稍在胸腔中镇定下来。

“有没有什么事?”胤禵拦住一端着水盆出来的婢女悄声问道。

婢女神色仓皇颤颤地猛摇头疾疾避走离去。

夜色中飘浮着清冷的寒气胤禵身上似疙瘩频起他越加烦躁起来。

为何里面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会不会——胤禵脸色大变攥紧拳头踢门而入。

门口守着的稳婆大惊失色结巴道:“贝勒爷爷这女人家生孩子男人怎么可以进去?”胤禵一把推开身旁劝拦的人绕过屏风大踏步走至榻边。双目如被钉住般不能眨动分毫艾薇像是被缚绑在了人间炼狱的刑柱上床褥血水重重浸透僵结几成暗赭新血来不及凝结刺目的汪红一片湿透的长散乱纠结因痛楚而颤动着双眸涣散嘴上咬着的巾帕血迹斑斑。

“她这是怎么了?”胤禵松开她被缚绑的双手心痛欲裂恨不能以身相代已无力再去责骂她们。

“夫人盆骨太窄又使不上力怕是难了。”隐婆们赶紧蹭步上前觑瞧向他再不敢多言一句。

“来人!就是绑也给我将墨濯尘架来。”胤禵怒目暴喝。

艾薇只觉连痛呼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无边无际无法挣脱的苦痛让她恨不能早点死去她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慢慢地阖上了双眼放弃挣扎任绵软的身子沉坠下去。

周围一片惊呼“天那羊水都破了”

“夫人昏厥过去了”

“见红破胞这下大人小孩怕是都要不保了”室内惊慌叽喋聒噪。

胤禵扑下身去紧握住艾薇双手手下一片湿冷她嘴唇指尖泛出暗紫。他痛骇欲绝灵魂几欲脱窍“薇薇——”那一声凄厉嘶喊划破漆黑的夜空惊起千百宿鸟扑愣愣地飞过京城的苍穹。

“薇薇薇薇薇薇”胤禵紧攥住她手声音渐已嘶哑。

她是要死了吗?艾薇昏昏沉沉耳边充斥着似海螺里传出的呜呜风声又似飓风来临狂扫千里般的雷霆万钧猛地一只手破雾而出紧紧抓住了她那般坚定、有力淡淡的暖意直透掌心一时心头冰寒尽融无限暖意。

胤禵感觉到艾薇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凑近了她。

“薇薇是我我是胤禵薇薇你一定要坚持住他马上就来了薇薇薇薇——”胤禵的心仿被生生地撕裂开他泪流满面不停地吻着艾薇冰凉的双手。“只要你能平安我什么都答应你薇薇我让你走……”

艾薇眼中流转着泪唇角扯起丝缥缈的笑容仿连微笑的力气都已殆尽胤禵看她嘴唇龛动凑到她唇边凝神细听却已是弱不成声他一边流泪一边点头道:“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门外又是一阵惊呼喧哗墨濯尘疾步入内见状飞快地将艾薇亵衣撕开在她心口附近疾疾落针。待缓过神来四周隐婆七嘴八舌说起前险墨濯尘一概充耳不闻伸指向艾薇下体探去片刻取过湿帕擦净血污复抚上她肚腹道:“原先你腹中婴儿头还未至产门乃气逆不行儿身难转并非交骨不开。只因你见久产不下心怀恐惧恐则神怯怯则气下不升气不升则上焦闭塞所以现在你只需放松便可。”

艾薇听他一大通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缓下神来。

墨濯尘自明那番言语只是为振她心气继续稳言道:“你面虽虚苍但无烟熏之气腹胎尚妥我现行针护住你心脉虽可阻心疾再但已不能灸麻剖腹而生你气力衰微可再要久耗蓄力必定胎死腹中这回你要靠自己撑过去但先别盲目使劲等我叫了再齐用力。”

艾薇死死支撑着自己的意志微微颔。

墨濯尘强持镇定一边让蝶衣为她拭去冷汗一边力道适中地推上艾薇肚腹。她剧烈地喘着气丝毫不敢放松用劲。

墨濯尘从药匣中取出个白瓷瓶倒出一粒碧绿丹丸奇香扑鼻他拉出胤禵的手指将丹丸送入艾薇口中。“现虽已破胞可水未流尽还可一试我刚给你服了最烈的催生药我们一起再试试看。”

艾薇眨眼示好墨濯尘双手横压在她胸腹之间顺着胎儿的坠势缓缓推揉艾薇虽靠着药力强行用力可那挤推早已是无意识下的拼命动作。

大半个时辰过去如此苦苦挣扎仍旧不行。墨濯尘直起身深吸口气只能走最后一步了。他让众人都退出只留下两位隐婆在内。

满天星光飞雪飘扬。

胤禵伫立空庭风雪交急他也不让人撑伞一身衣袍早已湿透寒风吹来凛冽入骨他却似无知觉神情缥缈望着天际。

月华浅去天空微微泛白隐约一抹金红跃起于地平之处声声婴儿的啼哭响亮的直穿云霄融融日光铺洒大地一片辉煌。

胤禵抹去眼角的湿冷转身走入屋里。

“她的手怎么这么冰冷?”胤禵剑眉深蹙双手紧捂住艾薇双手。

“回爷女人刚生完孩子手脚都是冷的没什么关系气缓过来就好了。”稳婆颤颤答道背脊涔涔冷汗直冒那个男人划刀破肚地取出婴儿实将她吓得不轻。

“孩——子”艾薇虚弱得几睁不开眼。

“什么?”胤禵只见她的唇瓣微微嚅动忙低俯耳过去轻轻拨开她汗湿粘在额上的。

“贝勒爷她是想看一眼孩子呢。”稳婆抱了婴儿过去讨好道:“夫人您瞧是个千金呢。”

艾薇勉力瞧了眼唇角弯翘细微得几让人不觉放心地沉睡了过去。

天际云卷云舒清风袭袭洗尽了旧时铅华。

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炭内焚着百合宫香澄青地砖融融透出暖热之气古铜花觚内插几枝香素隐有春意旭日暖阳透过银霞蝉纱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红。艾薇慢慢睁开眼来虽肚腹隐痛四肢倦怠依旧但一股久违的温馨涌上心头。

耳畔传来蝶衣轻柔的笑声:“贝勒爷您小心点。”

胤禵望着小小婴儿简直不知该从何下手。

蝶衣和着乳娘俩人小心地将婴孩放入胤禵怀中指点着他。

婴孩小小的不及他半臂长攥紧的粉拳宛如小猫爪般大全身柔软无骨好象他稍一用力便会碰坏了她。

“怎么皱巴巴的象个小老头长得这么丑?”胤禵皱眉不满道。

“刚生下的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乳娘大着胆子指着婴孩紧闭的双眸道:“贝勒爷您瞧她眼线多长等长开了一定像夫人是个小美人呢。”

胤禵急忙低头探究左瞧右看还真是咧嘴笑道:“嗯还真是。”

婴孩无意识的动动嘟嘟嘴吐出些东西来。

蝶衣一见忐忑道:“呀贝勒爷脏了呢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没关系。”胤禵笑笑出奇的好脾气“你拿棉丝帕来替她擦一擦。”他越看越觉得婴儿的五官轮廓酷似艾薇还真讨人喜欢。闻闻婴儿脸颊的奶香气又忍不住亲了亲他慈爱的表情瞧得周围一干人都有些懵。

“啊贝勒爷夫人醒了。”

胤禵转过头去对上她含笑的明眸一时愣住了。

艾薇躺在那儿不知已默默看了多久胤禵抱着婴儿开始觉得有丝不自在但还是走过去俯身将婴儿摆到她的旁边笑道:“你这一觉睡得时间可久你放心乳娘刚刚已替她喂过奶了。”

艾薇望着女儿无邪的面容她满脸通红褶皱神情却纯净如雪半点不知世间险恶她的心软软的。

艾薇转过视线目光从他烙着深深齿印的食指转到他脸上停在他眼中。

胤禵一愣低下了头俩人四目相对。艾薇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那般长久的望着他他在她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

鬼门关一圈兜转生死不过一线间再醒来初见着稚子的一瞬间艾薇心底对胤禵残剩的那一丝憎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胤禵心中热熔溶地澎湃到翻腾不已他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什么整个脸色都变了变慌掩饰道:“我叫人进来先让你洗洗脸通通头。”

一番忙罢胤禵将艾薇抱至屋南的矮榻上。

艾薇见靠背引枕皮褥一应俱全尤嫌不足榻上还铺着张猞猁狲褥子榻上另一头设了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置着茶吊、茶碗、匙筋、漱盂、洋巾、果馔之类门外候着的婢女们捧着翠绿烫金漆盘鱼贯而人菜馔摆齐。几碟小菜虽未见奢侈却清爽诱人。胤禵才一揭开冰玉青瓷盅盖白气蒸腾香味扑鼻“薇薇这盅十全大补汤可一定要喝了。”

艾薇听着汤名就想笑又怕他再胡说便摆出副不已为然的样子但那对明眸中闪烁的柔光已露了馅儿。

胤禵瞧着心底直叹只觉好笑又甘之如饴薇薇怎么能连‘装模作样’的神情也这般可爱呢?他忽地笑了笑“还没给孩子起名呢我让人排……”

“不用了她叫忻圆。”艾薇脱口道欣喜的神色似有些探求他的意思。

“她是你女儿你爱叫什么就什么何需问我这个外人。”他赌气道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只怕是从前早就想好的吧话冲出口又悔那言中浓浓的醋意。

艾薇一怔逐低默食。

胤禵唤人去取了梅花香饼来将怀中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艾薇脚旁叫过蝶衣、乳娘轻声叮嘱了几句便走了出去。

自此后过了几月艾薇都已停服墨濯尘所配药膳仍不见胤禵踪影仔细问了蝶衣才知他日日都是等她熟睡后才来她知道他在躲什么可又实不愿错过这次机会。

这日夜静无风隐隐听见虫鸣一钩弯月衬着满天繁星已渐西斜胤禵蹑脚踏入屋内惊见艾薇坐于昏黄灯下躲得了一时又怎躲得了一世?

柔韧和煦的烛光淡淡地萦绕在她身上虽瘦弱那秀眉容颜却犹如初春露水中滋长的新叶般清新。胤禵指尖划上她的眉心低沉道:“你都好了——听说你这两日都在找我?”

艾薇闻着了淡淡酒意他漆黑的双眸散乱无光清瘦如许仿换了个人般满是憔悴病容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你生病了?怎么还去喝酒。”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胤禵垂眸低喃道他知道借酒浇愁只不过是暂时的麻痹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让伤口愈合。

“胤禵——这次我们母女能够平安多亏了你我不知该怎么——”那个谢字堵了很久才说出口艾薇心底越的乱了五味杂陈。“还有——打扰了这么久我们该要告辞了。”

胤禵身子一颤久久不语半响惨笑道:“这便是你谢我的方式?”话一说出才觉嗓音暗哑他的眼眸一下黯淡了去眸光静静的笼着她静得让人心怜。

可艾薇实不想再与他兄弟俩有任何纠缠她抿抿唇率先打破僵局。“胤禵你答应过我的只要能平安就让我走君子一诺千金。”

“可我不想做君子。”胤禵断然道:“我放了你谁来放我?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是有报应的吧他从来都只喜姹紫嫣红万花丛中过哪想过要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艾薇脑中一片茫然她只知道他追她躲他霸道的坏霸道的好都让她束手无策。

“你懂你从来都是知道的。”胤禵蹲下身子缩短俩人间的距离。他温柔地触着她脸颊的手指仿佛要用尽他全部的柔情似要催眠她一般的低语:“薇薇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除去心结才能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在他的世界里一切就只能照着他的心意运转他就象个任性的孩子执意要得到那件不属于他的玩具。艾薇狠狠心漠视心底的一丝挣扎决然地摇了摇头。

“你到底要骗自己多久才肯承认你难道真的一点点感觉都没有?”他不容她躲闪的逼视着他不信她对他就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胤禵温柔而魅惑的声音话语逼得她苦无去路艾薇紧按心房不让这小小的一隅被他攻陷沦落她不能做他眷养在笼子里的小鸟纵然那笼子金砌玉造。她飘忽的明眸终不再躲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坚定些。“没有。”

胤禵眼眶猝然泛红觉得自己还真他妈是犯贱明知会是这个答案还是问了出来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原来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自作多情他的悲哀从来都只属于他自己她的内心从没有真正对他打开过。她那样霸道地撞进了自己的生命给了他个最美丽的幻象就翩然飞去。他原以为没有照不亮的夜没有捂不暖的寒可终究成空。

“薇薇是非走不可无论如何都不行吗?”若是真爱便该没有自尊吧胤禵怎能甘心伸指摩娑着她的唇瓣低嘎着呢喃。

艾薇拉住唇边他的手勉强微笑。“胤禵你不要这样若有来世——”

“我不要——”胤禵一口截断英挺的朗眉攒得更紧口不择言道:“这一世都被你毁了来世我不要再认识你。”

不知从哪钻出的一丝风吹得烛光忽明忽暗他的影子也象被折成了几段闪晃着。

“你留下来好不好无论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胤禵略带哽咽之声在静夜中听得格外破碎他如抓住那最后块浮木般颓然攥住她双手。一滴泪直直打碎在艾薇手背上带着温热的刺痛她轻轻颤抖心中惶然满是酸楚半天艰难吐出。“我只要自由。”

胤禵死死地盯住她撕痛愤怒悲涩哀伤无奈如流水般从眼底涌流而出他愤然起身四目凝对。他浑身冰冷气咽舌喉一颗心被她狠狠攥在手心残忍地捏着疼得那样难过只欲将她挥去却是不能原来她任是无情也动人!

拒绝的话明明就缠绕在嘴边说不出口说不出口许久胤禵木木地应了一个“好”字话才出口只觉一颗心恍恍悠悠地也跟着吐了出去满腔只是空空地难受眼中戾气时隐时现紧紧盯住她良久才吐了口气戾气散了开去。他抬起手慢慢地抚上她的脖子然后顺滑至耳廓最后停在秀上节奏缓慢却又不含丝毫**似欲告别又似难以割舍。

胤禵终于敛袖“你再住上几月等我一切都安排妥当就让人——送你走。”这声音是他的吗?遥远得好不真实他已经恍惚得不知该怎样出声音了。

艾薇听得有些愕然不觉抬目望向他。

胤禵会过意来苦笑着。“如今我说什么你都当我居心叵测了吗?墨濯尘早和我说过你的腿原先大夫治得已颇有起色只因妊娠才不能继续。日后你独自带着孩子多有不便既有希望总需治好了也不枉我让你母女平安。再说忻圆才出生没多久硬生断奶只怕她身子受不了这么点大的孩子最易得病等她养得再结实些你们走了我也好放心。”

他说得似句句有理她浮出一抹惭色点了点头。

“胤禵天太晚了休息了吧。”有股不能有的感动带着某种令人害怕的魔力如网般罩住了艾薇既然欲走便该断得无情她开口打破这让她心悸的气氛。

胤禵斜睨向她讥嘲道:“现在才天晚的吗?目的一达成就赶人走你也太不讲情理了吧?”

艾薇假装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嘲讽之意依旧淡然道:“真的是太晚了我想睡了。”

她清清柔柔听似有礼实则漠然的口吻刺得胤禵胸口一阵锐痛她总能将他伤得更深自己爱得那样深她却偏要断得那么绝。这些日子他徘徊在放手与不放手间迟疑难断为的不过是希望有天她能明白过来会真正属于他可是他等不到无论他再怎么辛苦痴等他就是等不到。

胤禵唤人入内转身离去。夜风吹到他脸上冰冰凉凉抬手触到一片湿冷。

翌晨艾薇推开棂窗无边春色撩人眼帘就连青青苔痕也不甘寂寞的转瞬绣满石阶。

窗外的说话声传入她耳际。

“她夜间还会出虚汗时感心悸这是太医开的方子。”胤禵看着墨濯尘递过方子平静无波的语调已听不出太多情绪。

墨濯尘接过略看两眼。“宿薑、茯苓、紫英各减七钱添加十四株细辛原三十九丸加至四十九丸每日服食。”

胤禵抬眉示意一旁的随侍接过方子负手而立墨濯尘以为他还要再说些什么难得耐心停在一旁等着片刻胤禵只定定地瞅了他一眼径自走了开去。

墨濯尘一怔不明所以的走进里屋取出约一指高的羊脂玉瓶走至榻边撩起她衫摆。他轻柔地涂抹在她结枷处动作温柔口气冷硬“伤口已愈合日后需天天涂抹才不至留下疤痕”迟疑片刻方隔衫指了指她胸口表情严肃。“那个旧伤疤也可用。”她胸口那块铜钱般大的旧疤肌肉翻扭可见当年伤势几乎致命真不知她有着怎样触目惊心的过往。

艾薇瞅着他忽就冒出一句“先生你对每一个病人都这么好吗?”她明明是想道谢偏那张嘴就象自有意识般的脱口而出艾薇想她脑子一定是这两天让胤禵给扰糊涂了。

墨濯尘有点气闷难道自己口吻还太和善了吗。他扔下玉瓶转身自顾打开药匣烫起金针缄默不言。

“先生我可以跟你学医吗?”艾薇盯着他谂熟的手势又神情认真的问道。

这群皇亲贵戚说话、做事都是这样的莫名其妙吗?医术也是可以让她无聊耍着玩的东西吗?墨濯尘顿没好气道:“还不会走就想学跑象你这种好手好脚的我都不要。”他冷然回绝不留转圜。

他还真是容易生气艾薇扁扁嘴有些颓然。

墨濯尘坐置榻前不停顿的刺向她阳陵泉、足三里等穴。

“为什么要学?”墨濯尘垂眉冷言问得有些突如其来。

她略略顿一顿平平道:“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不是很好吗?”

不知怎么一回事虽然她说时语气平和似象真的但他就是觉得其实她心里不是这么想。

许久她才幽幽低吟:“因为很辛苦。”

墨濯尘一怔眉心蹙起:“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是。”艾薇想了想颔微笑他是松口了吧他的心真的很软。

墨濯尘一眯俊眸斜睨道:“怎么好了很会演戏啊刚才那么沮丧都是装的吧?”

“不是真的很沮丧不过师傅我倒真是很喜欢表演以后可以逗你开心啊。”艾薇明眸眨了眨好象不在胤禵面前她轻松了许多。

“不要叫我师傅。”墨濯尘有些生气停了下又故意说:“你会演戏?那现在演一段给我看看。”

“现在?好师傅你喜欢悲的喜的?”艾薇愣了愣旋即点点头问。

“都会吗?”他有些怀疑。

“那是当然。”

口气倒还挺大他不以为然道:“喜的。”

艾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喜的有些难师傅你好象属于那种天生不太会笑的。”

胡说八道明明是自己不行墨濯尘忍住笑装出认真再考虑一下的样子。“那就悲的吧。”

“我有师娘吗?”她突然调转话锋莫名其妙问道。

墨濯尘猛地愣住有些狼狈道:“这和演悲的有关系吗?”

“没关系。”她答的很干脆又有些狡黠道:“不过我知道了没有师娘。”

墨濯尘脸庞微微有些泛红。

艾薇� ��皱鼻子想了想说:“好就演悲的……我演收到休书。”她身子挺挺直看着他。

“收到休书?”墨濯尘不觉说了出来会有女人这么奇怪的把它挂在嘴上的吗?见艾薇盯着他他纳闷地问:“要演了吗?”

“天哪不会吧。”艾薇眼皮向上翻丢了记白眼给他。“已经在演了啊!”

“是吗?还真看不出来。”

艾薇面无表情道:“那说明我演得很自然不怪你这是内心戏一般人是看不出来更何况你还未曾娶过妻。”

内心戏?娶过妻的就能看懂了简直莫名其妙。墨濯尘侧偏过身子笑了出来原来她在说笑。

“笑了吧师傅我演得本来就是喜的。”艾薇有些得意乐极生悲突就不受控制的磨起了牙还真是让人有些尴尬。

墨濯尘若无其事道:“你这就叫口噤世人常粗心将口噤、咬牙混成一症其实口噤为牙紧不开咬牙则是叩齿有声。”

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教了艾薇凝神听讲不忘提问。“先生可我明明叩齿有声的。”

“口噤是虚症咬牙是实症开方用药都需不同。而你只是口噤太甚下牙里收其声如锉才似咬牙口噤在伤寡、瘟疫、杂症妇疾中皆有。惟独半身不遂只有口噤绝无咬牙。如无半身不遂又无他症相兼忽然口噤不开乃风邪阻滞经络气不上达所致可疏通经络。”言谈中墨濯尘不停针起针落。

“双腿瘫痿症源有别痹症疼痛日久才令腿瘫瘫后仍然腿疼你属痿症极度受寒气血淤堵两腿忽然不动始终无疼痛之苦。”他语气平淡无波下针却轻柔谨慎。

“我知道我一直幸运。”艾薇唇角似有若无地浅扬。

墨濯尘恼她这副神情一针刺向她唇畔叫她缄声难言。

如此春去夏来艾薇双腿已渐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