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二年，冬。
稻叶山大雪。
隐没在夜色后面的稻叶山城灯火璀璨，繁华若天上人间。
稻叶山迎来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无比疲惫地策马，落寞地穿梭在这银装素裹的都市。时有冷艳女子与我擦身而过，她们注视着我的眼神，蕴藏着复杂的情感，譬如爱慕，令我脑海里浮现美丽的她……佛说，前生的五百次邂逅，才换来今生的一次回眸。如果要我爱上一个女人，前世到底需要耗费多少光阴？我没有去思考，更不必思考。
风又起了，簌簌纷飞的雪花选择落在我的肩膀，恍惚中我又看见了那空谷如幽兰般的如花笑颜。灯火忽明忽暗地摇曳。
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
自从来到这个该死的时代，不知不觉，已有五年时光从我的身边悄悄溜走……五年，真是好长的五年，也是好短的五年。五年的时间，的确可以使一个人蜕变得，连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我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我甚至记不清楚自己原本姓甚名谁，所以关于“我是织田信长”这个命题，在自己内心深处，已是根深蒂固，隐匿灵魂深处的现代碎片。也随之慢慢沉睡……扮演这个复杂的角色，在我看来，也是心安理得……
或许他们都说得对，我真的变了。五年，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但至少，我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希冀，不是么？思绪滞于此，我一声叹息。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就让我继续随波逐流下去吧……混也是一种生活。
“拜托！拜托！”忽然耳边徘徊着一阵年轻的叫声，惊醒了我的蝴蝶梦。梦醒时分，眼前已是跪着一个形貌如猴的青年。他的周遭，大雪纷飞。
“请问……请问阁下，是否就是织田家的当主，信长公？”他跪倒在大雪中，身后两行深深的脚印。
“你这个贱民是谁？竟敢如此大胆，拦截我家主公的马？”傲立于我身后的森可成大喝道。他狂暴的声音，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轻视，对草根阶层深入骨髓的轻视。
我略一振臂，示意森可成噤声。因为我从这个青年真诚的目光中，窥见了他的可怕之处。他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诡异复杂的气息，无法用言语形容，却令人感觉到恐惧。“你有何事相求？”
“请求……请求殿下，能让我充当你的家臣！我愿意从一个足轻做起！”他大声说道，透露出坚定的意志，和决心。我身躯微微颤抖。
“嗤！”森可成的喉咙里发出了这种冷漠的声音，讥笑道：“就凭你？”
“这是我的梦想！”青年那对浮沉着智慧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泪水……这是什么眼神啊……状若猿猴的模样竟然予人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是他？
他的目光越加坚定，我的心情越加震撼。
“胆敢拦截武士之马者，杀无赦！”森可成言语中掠过一丝杀机。“锵”的一声，刀已是出鞘。
“慢！”我沉声喝道：“让他说下去！”
森可成面露愕然之色。
“谢谢！”青年眼眸里流露出感激与崇拜的神色，沉声道：“小人唤作日吉丸……”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得入耳。因为没有哪三个字，及得上“日吉丸”这三个字，所带给我的震撼……
丰臣秀吉？我唇角浮现一丝莫测高深的冷笑，你终于登场了……
果然是他！
我抛去杂念，蓦地收慑眼神，聚焦在日吉丸瘦弱的身躯上，冷然道：“你叫日吉丸，是吗？”
“是！”
“你的武艺如何呢？”
“我手无捉鸡之力！”
“哦？那学问呢？”
“不值一提！”
“才智呢？”
“平庸至极！”
“嘿嘿……”我阴森地笑了起来：“那你可算得上是一个毫无长处的废人哦！如何能打动我，如何能教我那帮手下心服，如何能有资格成为我织田信长的家臣呢？”
“真心！”日吉丸自信满满：“凭我甘愿为主公万死不辞的真心！士为知己者死！”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真诚，和纯洁……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斯动人心魄的纯洁眼神……
“真心？”我又情不自禁地冷笑。
日吉丸双眼滚动着虔诚期待渴望的泪光，跪倒在厚厚的积雪上，以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我。他甚至没有察觉，那铺天盖地的鹅毛白雪，已将其瘦小的身体包裹住。
厚厚积雪上那两行深深的脚印，已被新雪覆盖，
我听到了雪落的声音。
“明天，你到天守阁来吧！”我冷漠地抛下这一句话，带着冷漠的表情，揣着冷漠的心脏，匹马凉州，策马前行，头也不回。
“嘿嘿……长得像猴子一般的贱民，为我们主公效命，是你几生修来的福气！”我听到了背后森可成挖苦与讥嘲的讽喻。
“多谢主公！多谢主公！”我也听到了背后日吉丸……不，是丰臣秀吉近乎于哭喊的叫声，一如既往的真诚，纯洁，蕴涵着深深的崇拜。
我沉默，只是闲逸地仰首凝视着冥冥苍穹挂着的那一轮孤月。
斋藤归蝶的忌辰，到了么？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我又吟哦起这熟悉的诗篇。眼前，是苍茫而又雪白的世界。只是我不知道，那纯洁的表面背后，窝藏着许多的肮脏。
又下雪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