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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孤帆远影碧空尽(二)

又三日后,界町。

与京城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是它给我这个初来者的第一印象。

华美,繁荣与文明,这是它给前田利家等初来者的第一印象。

密密麻麻的商店,琳琅满目的商品,点缀着这个全日本的商业中心。如斯商业的气氛,让整个界町凝固着现代文明的气息。相比某些二十一世纪的城池,亦是不遑多让。

以绯红为主调的纸花贴满界町的店铺门面,雅致的格调,错落有致地分布,分明弥漫着一种独特的魅力与气质。晨曦的光彩。

樱花纷纷扬扬地飘渺在虚无的半空中,选择落在我的肩膀,容易使人产生某种置身于蓬莱仙境的错觉……日本“平安时期”华丽文化的美感重现。

樱花无情地绽放,灿烂。

光是眼前的这副缭乱的景象,就足够让研究日本文化的粉丝,泪流满面地跪下,朝着这气派震慑别人的格局祈祷自己的虔诚。

当然,如果没有那若隐若现,仿佛从繁华背后最黑暗处传出的,包含了无尽痛苦与绝望的*之呓语,的确如此。

花团锦绣,美不胜收,我负手,伫立于樱花之中,那自然而无常的美……某人在烂漫丛中笑。

上洛觐见足利义辉以后,也是时候去拜访我的下一个目标了……

今井宗久,正是这个目标的名字。

今井宗久瘫在榻榻米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纷纷扬扬的落樱,慢慢地享受着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窝粥。

酒杯,是金色的,饭碗,是金色的,汤匙,是金色的,睡榻,是金色的……

樱花又凋零了……今井宗久缓缓地伸了个懒腰,喃喃自语道:“这个月的收益,又大幅增长了啊,差不多有七百贯……看来我家的生意越加兴旺了……”

七百贯,在平常人眼中,确实是个天文数字。

“天下间有耳朵的商人,绝无一人没有听说过‘界町’这两个震慑心扉的字眼。而界町中有耳朵的商人,也绝无一人没有听说过今井宗久的大名。”

“只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世上绝无一个商人能抗衡今井宗久的敌国之富。而任何人都相信,今井宗久手中的金子,多得可以将对方的心砸碎。”

“他的志向,是成为天下第一的商人,是成为界町商人的领袖。”

前田利家颇带崇敬的声音,又回荡在我的耳畔。“今井宗久,嘿嘿……”

今井宗久正想收拾心情,拨弄算盘,清算一天的帐目之际,忽然一声清啸破坏了他的好心情:“东家,有人求见!”

“哦?是谁啊?”今井宗久略微皱了皱眉头,有点不耐烦:“何人如此不知趣,深夜仍来打扰?”他轻轻地从嘴角抹过这一句。

“是几个武士。”那个龙套似乎有点惶恐不安:“为首者,似乎是一个自称织田信长的少年。他好象是织田家的当主……”提到“织田信长”四字之时,他原本平稳的声音竟然颤抖了一下,足见其内心之惊恐。

“织田家的人吗?”今井宗久原本好整以暇的姿态,此刻也蜕变得局促不安:“就是那个尾张的大傻瓜吗?我与他素不相识啊!奇哉!”他年纪虽然接近四十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刻……可是生意人的精明与心计,却已使其两鬓过早斑白。

“招呼他们进来!就说我随后就到!”

“是,是!”

……

“这么晚了,还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我双手撑着榻榻米,恭身行礼:“我就是织田家的当主,织田信长。”

接着我又环顾身后诸臣,柔声道:“他们是我的家臣。”

“果真是信长殿下吗?”今井宗久有点惊讶地盯着我白袍上的家徽,一对眸子犹如出鞘的宝剑:“在下一介贱民,竟劳殿下您亲临,实教我等惶恐啊!”

“信长此次前来的目的,绝对不是单单拜访今井殿下您那么简单……”我唇角浮现一丝狡诈的微笑。

今井宗久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他猛然感觉到内心产生一股恶寒,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

那个叫织田信长的男子,长着一张俊美的脸,一对眸子深邃黑暗,却亮得可怕,如同夜空中璀璨的流星,教人不寒而栗。

他的脸色惨白如玉,宛若透明一般,浑身弥漫着一种教人捉摸不透的独特气质,或许是高贵,又或许是傲气,更或许是邪恶……一身白衣如雪。

他就端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就像是君王高踞于自己的宝座,又像是地下的杀神,降临自己的冥府……

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似乎英气勃勃的善良少年,就是世人口中那个杀母,杀弟,杀妻,杀师傅,杀岳父的织田信长啊!今井宗久暗暗叹息,全然察觉不了那英俊面具背后的黑暗与残酷……“可惜……”淡然而惋惜的轻叹。

我尽力隐藏自己的杀戮邪气,声音出奇地好听:“这次我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自己似乎无视今井宗久复杂的眼神。

今井宗久眼眸里一闪而过深刻的畏惧,毕竟对方是个恶名昭著的魔头啊!来者善乎?来者不善乎?

我嘿然一笑,继续娓娓道来:“信长曾经听说,今井殿下的理想,是成为天下第一的商人啊!”今井宗久脸上惊惶之色稍敛,摆摆手,尴尬笑道:“此乃在下平生小可之志也!信长殿下见笑了……”

“可是,在今井殿下您走向第一商人的道路上……”我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荆棘满途哩!要清除那些杂草,恐怕不大容易罢!”

冰冷的视线穿透了今井宗久的内心,他的身躯又是一阵战栗:“信长殿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凑上前去,压低声音,在他耳畔呢喃道:“今井殿下,信长以织田家的名誉担保,你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得到你一直想得到的东西……而在下,却绝不向尔索取分文……”

“……”

“我可以帮助你,杀死津田宗及,将津田家连根拔起!”我幽幽地说道,声音越加动听:“这样,今井殿下大概在整个界町,都找不到可以与自己抗衡的商人了吧?”

今井宗久直觉得一桶冰冷的水从头顶灌将下来,浑身奇寒彻骨……他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男子,好久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居然能够如斯淡然不惊地,将一件可怕血腥的事情娓娓道来,实在教人呕吐啊!

“你……你这样的行径,与盗贼有什么分别?你可是赫赫有名的贵族啊!”好一会,今井宗久才反应过来,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泰然自若地说话,毫无惭愧之色:“行径卑鄙又如何?当你称霸天下,傲立顶峰之时,你就会发现,那些曾经在背后诋毁你,诅咒你的人,是那么的渺小,是那么的无足轻重……”

“今井殿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信长此行,就是与你合作的。”

就让那些世俗礼仪,道德规矩,通通滚到一边去吧……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成为天下第一的商人……这个想法,这个理想,这个愿望,实在是太吸引人了……今井宗久发现自己无法摆脱那个诱人提议的纠缠……

“津田宗及,确实是我强劲的对手……”今井宗久垂下了眼帘,竭力回避我锐利的眼神:“你到底想怎样?”

“其实一切很简单……”我似笑非笑:“你负责商品的销售,就可以了,不需要过问其他琐碎之事……而我,则通过强横的手段,控制海外的贸易……”

“独霸海外贸易?”今井宗久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信长殿下,你在做梦吗?不单单三好家会插手阻止,界町的商人也会一致反对的!”他的声音中浮动着讥讽。

大概在他心目中,我的想法与计划,是那么的幼稚,那么的可笑,那么的不切实际吧……燕雀,哪里会懂得鸿鹄的志向呢?

“如果我告诉你,很快我就会获得足够强大的海上力量,保护来往商船不受海盗侵袭,你说……”我亦回敬之以讥讽的冷笑:“界町的商人,是否会反对我呢?”冷笑与冷漠背后,是自信满满的霸气,玩弄众生的从容。

“那信长殿下有没有考虑到,我们与三好家的关系呢?”

“嘿嘿……虽然界町是三好家的领地,我也知道你们之所以能生存下来,是因为一直受到了三好家的照顾……”我徐徐展开手中的折扇:“我还以为今井殿下您是个高瞻远瞩的大人物哩!你考虑的,不应该是整个家族的利益吗?为何如斯鼠目寸光呢?”

“……”今井宗久一时语塞,但他并没有抗辩,或反对。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斩草除根,津田家如果垮了,毫无疑问,你就可以一步一步地,慢慢地接收界町其他的商号与产业。”折扇扇动着我周遭的清风:“相信我,我可以令你身边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一个接一个消失……”

烛光,由始至终,不安地跳动。

“合作,或者不合作……你只要一句话,一个答复,就可以决定今井家未来的命运……”我倏地合上自己的折扇,脸挂温柔的微笑:“或许你会觉得我的手段太残忍,太血腥……但这就是乱世,强者生,弱者死……而且,承担风险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毋须担心……难道你真的把自己远大的理想抛诸脑后了吗?”

“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

豆大的冷汗,悄悄地滑落今井宗久的脸庞,足见其紧张与恐慌……他绝对有理由相信,只要自己一句拒绝,织田信长就会立即拔出剑来,贯穿自己的胸膛,并伫立一旁冷笑着欣赏自己的内脏和鲜血……

今井宗久惊恐地发现信长身后某个武士的右手,握紧了剑柄!

“杀母,杀弟,杀妻,杀师傅,杀岳父……”如斯变态的话语又在今井宗久耳朵旁边徘徊着,这个男人背后可是站立着尾张与美浓二国啊!自己虽拥有庞大的财富,也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商人而已!如果以暴易暴,无异于螳臂当车……他的大脑在飞速转动着,权衡着利益得失。

思绪滞于此,织田信长好听到了极点的声音又在耳畔游荡:“今井殿下,您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今井宗久头皮发麻,无言以对,只得试探着说:“信长殿下您年少俊俏,英明果断,是近年来少见的人物。”

“今井殿下谬赞了!信长怎敢当此美誉?”我哈哈一笑,随即眼神凝聚,如锋利的刀插入今井宗久的心脏:“其实在您,及世人的眼中,织田信长根本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王吧!既然你清楚,我是一个多么可怕无情的人,那么你也应该明白,违抗我的意志,会有什么好下场?希望今井殿下您三思方后行!”

“今井殿下切勿将希望寄托在三好家那里了,三好家是否会真的为了你这个商人而与我织田家撕破脸皮?自己掂量一下吧!”

织田信长口中所吐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传入今井宗久耳朵里,都如同电闪雷鸣一般,字字惊心,句句霹雳啊!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脊背,已是一片冰凉……冷汗。

对于织田信长来说,使今井一族灰飞湮灭,实是举手之劳啊!如果真的惹怒了那个男子……今井宗久阖上了眼眸,他不敢想象!至于投靠三好长庆?诚如信长所言,没有任何一家大名,会为了区区一个商人而与织田家决裂。

字字诛心之言,听之如火焚身。

漫长而尴尬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今井宗久终于深深地拜伏于地,双手撑着榻榻米:“既然是信长殿下的意志,今井宗久敢不如命?从此以后,下臣愿追随殿下至天涯海角!”

由“信长殿下”蜕变成“殿下”,代表着,今井一族向织田家的彻底臣服。

“很好!宗久……”我微笑着向他伸出虚空的手:“现在你就是我织田家的家臣了!”

一张铭刻着“效忠誓书”的纸张,映入了今井宗久的眼帘。

显然织田信长他,为了这出大戏筹备已久啊……呆若木鸡的今井宗久一咬牙,就在纸张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握着笔的右手,仍颤抖着。感觉,犹如卖身。

脑袋,很长时间,空白一片。

夜深了,深得再也找不到一粒流星,只有无数不断从苍穹逃逸出来的,代表苍天眼泪的雨水。

即使是界町那氤氲在迷雾背后的喧嚣繁华,也渐渐地朦胧淡薄了。

我仰望着没有星星的黑夜,忍不住纵声长笑:“哈哈哈哈……”对于今井宗久如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狡猾狐狸,自己居然可以叫他心甘情愿地屈服,真是畅快啊!

一环扣一环,连环相扣,自己争霸天下的征途,就这样开始筑基了吧!我不由得轻轻发出感叹,心潮起伏,澎湃不已。

首先是千方百计弄到大将军的“海域守护”任命书,再强迫今井宗久臣服,还有自己家底拥有的实力……这样的本钱,足够左右日本海上风云的趋向了!那已经具备与明朝,南蛮通商的资格了吧……融合这些元素,那,庞大的体系,一个海上帝国,就屹立起来了!

眼前,是无比美好的雄伟蓝图啊!以战养战,集结统一横行于日本,大明海域的倭寇,从而诞生一支可怕嗜杀的军队,且掠夺暴利,积累巨大的资本。

犹如“大航海时代”欧洲的殖民侵略者,蜕变为海上霸主!

拥有如斯筹码,拥有如斯家底,拥有如斯实力,夺取此花花江山,易如反掌耳!世人啊,就让你们看看未来的天下共主,织田信长如何翻云覆雨,崛起于乱世吧!随着我心潮的波澜越加壮阔,汹涌的情绪也不住扩张,分明感染了身旁的一众家臣!耳濡目染。

在前田犬千代的眼中,在木下藤吉郎的眼中,在丹羽万千代的眼中……他们那个昂首而仰望着残月的主公,浑身上下,弥漫着的那股无形气息,似真似幻,却予人无穷无尽的压力……袅袅绕绕,徐徐升腾……

看似悠闲,却绽放着独特的领袖魅力……对着落日,对着残月,纵声高歌《敦盛》,那真的是霸者无视生死,觉悟生死的天姿吗?没有人知道!永远也没有人知道!

……

凌晨,迷雾,漆黑。

津田宗及伫立甲板之上,眺望着蔚蓝色的海面。湿润的海风无声无息地吹拂在他朝气蓬勃的脸上,年轻的他,衣衫在风中挣扎,发出裂帛的声音。

八个小姓肃立在身畔,不语。

四个白衣少女,手提着竹篮出现在甲板上,在酒桌之上摆满了佳肴和美酒,再将金杯斟满。酒杯,是金色的。

一行歌姬蹁跹起舞,曼步而来。

美人膝畔易醉倒,金樽却常空对月。

美人固然醉人,美酒更加醉人,但,金子,却是最最醉人的。

津田宗及的人还少年。

津田宗及的人还多金。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美人如玉酒如琥珀,这是多么欢乐多么美妙的人生?但他没有陶醉于其中,沉溺于其中。

他只是面朝大海,喃喃自语道:“半年了……我终于回来了……”似是梦呓,又似是耳语……财富,健康,女人……男子梦寐以求的东西,有哪一样是津田宗及所缺少的?他为何还如斯多愁善感?

“恭喜东家,这次交易,可谓十分成功啊!”侍从亦神往般遥望着远方,那弯曲的海岸线,那陆地的轮廓,近在咫尺。

“虽然一别半年……”津田宗及珠光宝气的华丽衣着显然有别于其他衣衫褴褛的邋遢水手:“可是却收获近五千贯的利润,也算值得了!不枉我家与南蛮为时半年的交易啊!”

感叹?愉悦?不仅是因为数目庞大的利润,而且是因为自己在界町的商业帝国根基更加牢固……可以想像,以后在界町之内,无论谁看到他,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尊敬畏惧之色,再也没有人敢看轻他,津田宗及。

当然,最令人高兴的,是津田家从此垄断了对南蛮的贸易,从而一家独大。

界町所有的商人,包括今井宗久,都会被他踩在脚下。

“今井宗久……”

唇角低低地掠过这个死对头的名字,津田宗及忍不住咬牙切齿,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但是想到这个名字,他还是会觉得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

那个同样名满天下,富可敌国的男人,亦曾经是自己的目标与偶像啊!

过了今夜,一切都将不同,他一生的命运,将会改变。

对于他们这种下贱平民来说,在乱世,唯一可以保护自己,升华自己的,只有“钱”!

“东家,您看!”一名水手略显仓皇的声音颤抖着,他脸上抽搐着的肌肉,说明其内心的紧张,与慌张。

“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大惊小怪的……”津田宗及漫不经心地呵斥着,但很快他悠闲自得的声音也变得颤抖惶恐起来:“那……那是什么船?怎,怎么这样古怪?”

一只船,一只孤零零的船,一只飘零在海上的船。

天际,依然是那么的漆黑,似乎有一条黑龙,在吞噬着光明那般……暗夜,降临了……

“东家,会不会是海贼?”那个水手含糊的话音里已夹杂着哭腔。

“胡说八道!这里距离陆地那么近,怎么可能有海贼出没?”津田宗及很快冷静下来,内心古井不波。长时间在海上讨生活的经验,炼就了其谨慎小心,处变不惊的性格……可以在暴风雨中,可以在海贼屠刀之下,仍巍然不倒的他,可不是等闲之辈!

“你们几个,准备启动炮台!”津田宗及有条不紊地分配着工作,极有大将之风。

大商巨贾的航船,通常都会装备几门南蛮炮,以应对海贼之袭击。

“诺!”

轰然唱诺之后,一众水手手忙脚乱地繁忙开来。

这位可能是未来天下最有影响力的商人,正紧张地注视着神秘莫测的来船,一对眸子犹如出鞘的宝剑,直指来犯之敌……渐渐地,“他”浮现了……

又是“他”……一身白衣如雪,幽灵般地伫立在黑暗之中。

这暗夜的幽灵,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是不是在提醒津田宗及,死亡的时刻来临了?

津田宗及可没有留意到那恶意的提醒,他的视线,只是停留在那个少年的白袍上,那夺目而狰狞的家徽。

“哦?居然是织田家的人?干什么跑到海上来了?”见多识广的他,意识到来者并非海贼,内心顿时轻松下来,吩咐侍从道:“大家不用那么害怕了,来者非贼!”

可是,当时谁又能意识到,来者虽非“贼”,但,却是比“贼”更可怕百倍的“魔”呢?

两条船,距离在缩短。

“船上的人听好了,赶快停船!海域守护织田信长,奉大将军之命查检!”

“什么?大将军啥时候设置了‘海域守护’这么一个奇怪的官衔了?”侍从不无纳闷地埋怨道:“再说了,界町可是不直属于任何大名,公认的自治地方啊!他织田家无端端瞎碜和干嘛?”

“即便大名要干涉查检,也只有控制和泉国的三好家才具备资格……而不轮到远在天边的织田家啊?”

津田家众人面面相觑,均觉此事滑稽有趣,不可思议。

“快停船!”对面之人仍在竭力呐喊:“违抗大将军命令者,定严惩不贷!”

这时候,津田家所有人的目光,自然都聚焦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了。津田宗及心底隐隐升腾起一阵不安,直觉,是无比的诡异,与可怖……津田宗及心如乱麻,暗道,织田家与三好家一直不相往来,三好长庆怎么会容许织田信长在自己的领地上横行无忌的呢?

过分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紧。莽撞送死,一次也嫌太多了!

尽管以自己船上的武力,对付那所谓“海域守护”,自然是易如反掌。但如果……如果被歼灭之来者真的是奉大将军之命而行事的呢?那自己,还有津田一族,只剩下一条死路可走了。

尽管津田宗及内心隐约一股不祥,尽管津田宗及内心隐约一阵不妥,尽管津田宗及隐约看见死神在向自己招手……但其骨子里谨慎小心的性格,决定了悲惨的一切……

“小人该死,怠慢这位殿下……便请上船来吧!”他谄笑道。

两船相触。

“你去准备一下,咱们可不能大意!”津田宗及低声吩咐身旁侍从。

数个佩刀武士跳上津田家商船来,津田宗及忙不迭迎上前去,满脸堆欢道:“殿下,小人便是天王寺屋的大老板,津田宗及。”

“天王寺屋?”

为首的少年,也就是我,唇角浮现一丝诡异阴森的冷笑,幽幽道:“恐怕从此以后,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吧……”

津田宗及猛地愕然,瞳孔放大之际,一道血箭,已喷溅到他的脸颊上!血,居然是冷的!“来人啊!杀人了!快来救我!”下一秒,他就歇斯底里地狂呼起来!他没有去留意其他人!他此刻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只有一个希冀,那就是不想死!他不想死!

对生存的渴望!

可惜,他那几声疯狂绝望的吼叫,都淹没在水手们的惨叫声中……本来簇拥在他前后左右的所有侍从,已人影不见……他怔了怔,随即发现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甲板上,已多了数十具死尸。

每个人的肚腹上,都多了一个大洞。

可以看见里面鲜血淋漓,热气蒸腾的内脏。

原先有着一定戒备,而且一身戎装的近百个水手,竟在一瞬间死在这几个武士的刀下。

津田宗及脸上表情冻结,双手冰冷。他缓缓地抬起颤抖着的头颅,才看见那个幽灵般的白衣少年,似是忧郁,似是孤独地悄立风中。他冷酷的唇角,仍挂着诡异阴森的笑容。

在宗及眼中,那少年已不是幽灵,而是魔鬼,嗜血的魔鬼。一股血腥的味道直扑入鼻,津田宗及陡然感觉到肠胃一阵翻滚。

“哇……”他趴在甲板上呕吐起来,却发觉没有什么可呕,只有酸酸的胃液。

“真是一个懦弱不堪的商人!”前田犬千代喉咙里发出了不屑鄙夷的声音:“留他在世上,徒然浪费而已!”

杀人的刀,已入鞘。

血,仍未干。

津田宗及道:“你……”我笑道:“我杀人越货,又如何?”津田宗及压抑阴沉地呢喃道:“为什么?”我继续笑道:“不为什么,只因为我喜欢杀人。”津田宗及手上的青筋暴起,额上冷汗如豆,他不愿意接受这该死的命运……难道一切一切,曾经的富贵,都是梦幻吗?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数十名织田家的武士,他们都狞笑着,如同地狱的恶魔。

津田宗及彻底绝望,即使自己手下的近百个水手全力出击,即使织田家的人不忽施冷箭,大家公平决斗,津田家之人,也未必能幸免。

但是……那高贵的气质,那堂皇的气势,那王者的威严,绝非一个普通平凡的海贼所能拥有的……只有淋浴在血雨腥风中,在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人,才可能具备如斯气度啊……那个少年,到底是谁?

津田宗及咬着牙,低低地问道:“你,你不是海贼!你到底是谁?”

“反正你也快死了,在下之名,透露给你又何妨!你听好了,我就是尾张的傻瓜……”我停顿了一下,方道:“织!田!信!长!”一字一顿地挤出来,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杀戮气息……死,本来就是一种凄美的幸福啊……

津田宗及只觉眼前一黑,即便此刻耳中响起雷霆之威,也无法掩盖住其内心震撼的破碎声……他默默地仰望着悲凉的苍穹,眸子里一闪而过绝望的色彩,良久,方道:“原来真的是你……其实我应该早就预料到……”

我道:“其实你应该早就预料到,可惜我受命于天,所以你注定没有机会。”津田宗及忽然道:“受命于天?如果你不小心死在别人手上如何?”我笑了,笑得讥诮而冷酷:“那个杀了我的人肯定能够统一天下!”津田宗及恨恨道:“你最好多多保重,别让我在黄泉路上碰见你!”我道:“我也希望会如此!”

夜色更深,黑暗已完全笼罩大海。

我缓缓地别过身躯,仰望着夜色最深处,耳语般道:“杀。”冰冷的声音,低沉而森然。

随着我的一个“杀”字,织田家的武士个个狰狞着脸孔,俱各挥刀劈向了船上剩余的生还者,他们,手无寸铁。鲜血与惨叫,立即充斥于这条船。

津田宗及的亲属,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我的儿,救救为娘啊!”

“爹爹,我不想死……”

“相公,来世再会了……”

一声声求饶,简直痛彻心肺。个中寒意,甚至连织田家的武士,也颤栗不停。

父母,妻子,儿女悲痛欲绝的恐怖哭嚎回荡于津田宗及的耳畔,慢慢地,他的眸子里浮现出了深刻的恐惧,与痛苦……“殿下,祸不及妻儿!您这样做,未免太残忍了,如何配得上一个大名应有之风度?”津田宗及忽然匍匐于地,抽泣着说。

“殿下,怎么办?船舱里面,全是津田宗及的家人……”木下藤吉郎的声音,颤抖着。他手中之刀,也颤抖着。刀刃上闪耀的寒光,不经意黯淡了许多……

恻隐之心,真是人皆有之么?

“当然是……”我森然地凝视着木下藤吉郎,一对眸子穿透了他的内心:“全部杀死,一个不留了!”斩草除根的道理,显而易见,难道还要留着一两个孽种他日为亲复仇么?况且自己如斯残暴变态的行为,如若泄露出去,势必对织田家称霸天下的大业构成损害……所以,杀杀杀杀杀杀杀。

“诺!”木下藤吉郎原本迷茫的眼神重新澄澈起来,不愧是可怕聪明的丰臣秀吉!

“都给我听好了!绝不能出现漏网之鱼!哈哈哈!”我随手拔剑杀死一个试图逃跑的人,鲜血与惨叫加速了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一种享受杀戮的快感蔓延了全身,这或许是骨子深处嗜杀的因子在作祟吧!

在我谈笑风生之中,惨叫声,渐渐归于沉寂,终于,一切都死寂下来了……

津田宗及早已泣不成声……

公式化地,武士们惯性地在每具尸体上都补上一刀。随即,大海深处,又多了上百具死尸。肉食类的动物,今夜大概不会寂寞了……

“报告主公!我军今趟可谓大获全胜!无一损伤!”无穷无尽的鲜血,汇聚成了一道泉水,在甲板之上肆意蔓延,甚至渗透到船舱中……我听到鲜血滴落在地的诡异声音。

“很好!清点船上的货物,看来收获甚丰啊!”我淡然自若地下着命令。

“诺!”

终于……轮到他了。我嘴角挂着邪笑,视线转移到那个受人钳制的可怜虫身上。

“殿下,饶命啊!小人愿意为您做牛做马……”津田宗及原先宁死不屈的态度,忽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犹如一条丧家之犬:“小人愿意把一半的家产奉献予您!”

是否被残酷的杀戮烧焦了大脑?仰或是商人见利忘义的本性作祟?又或者是……他想苟延残喘,以兑现日后阴险的图谋,以实现日后可怕的复仇?

“一半的家产?”我嘿嘿一笑,似乎有点心动了……

“对对对!是一半的家产!”津田宗及五体投地,不住磕头。他唇角,不经意倾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如果我有命回去,如果我有命回去……我一定!他阴暗的眸子里流露出了如斯恶毒的句子。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犹如欣赏一个小丑那般,我微笑着欣赏着他奸商的姿态,蓦地嘴唇蠕动了:“很好!很好!一半的家产,确实教人垂涎欲滴啊!”下一秒,津田宗及心底偷偷松了一口气,就像从浓密的死亡阴影当中,突然透射出一丝生存的光明……

就在津田宗及暗自庆幸的时候,冷酷的宣判从天而降:“可是,杀了你,所有的家产,不就全属于我的吗?”

隐约的一丝光线消失。

“你!”津田宗及用手颤巍巍地指着我。那个白衣少年,那对无情而黑暗的眸子,宛然就在眼前。对死亡的绝望,与恐惧,袭上心头,淹没了他说话的声音。

再下一秒,大海深处,又多了一具商人的尸体。

“死,是幸福……”

我呢喃着,声音好听到了极点。

深邃幽蓝的海面,仿佛浮现了绝代芳华的倒影……就这样,就这样,向着自己夺取天下的目标,不停地迈着血腥而厚实的步伐吧……

这种杀戮的感觉,真叫人满足啊!以后,永远不要生于乱世吧!思绪滞于此,阵阵轻盈却嘹亮的歌声从我口中传出,回荡于此黑暗幽深的苍穹,徘徊于此深不见低的海洋……

你,哭了。你,想回家吗?

当海水将沙子淘尽,当海水将一切染成蓝色,十年,很快被淹没。

当海风席卷身不由己的沙子,十年在又一个十年中风干。

你,笑了。你,想回家吗?

煎熬过缺了一角的岁月,生锈了墙边不曾拔出过的烂剑。

你牵着我的手,踩着柔软的沙子走过,你说,那温柔的海水,代表了全部。

没有叱咤,没有跌宕,你对着我说,要在这黑黝黝的画面,涂鸦上金黄的麦浪。

而我欲言又止,情愿苦恋大红大紫的印象,于是又一个银色的十年。

十年,是否又一个空虚的十年?你等到了我,却等不到无锋的名剑。伤心的血刃。

在抉择和犹豫间徘徊,于是一个个虚废的十年。

他再次见到了她,他的双眼不曾看到她。

她也见到了她,她的双眼也不曾看到他。

浪,翻滚着逝去的爱情,出没着似水的年华,天下开始没有了情。

歌声悠扬,传入所有武士的耳中,洗涤着他们蒙上污垢的心灵……渐渐地,负罪感,消失了……聆听着歌颂,姿态从容,燃烧着野心的烈火,霸者的天姿……我会是最终夺取天下的男子吗?

杀人越货,原是人的本性啊!就以你们之血,来使我们这帮生者更加绚烂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