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次元小说 > 书圣之道:王羲之传 > 王敦造反与诣台待罪全文阅读

王敦造反与诣台待罪

三年后,羲之十九岁。

是年(1)三月,朝廷置《周易》、《仪礼》、《公羊》博士职位。将某一本书的研究者作为一种官职,而且设在中央政府,这说明东晋朝廷沿袭了汉朝的传统,比较重视儒家及其经典。他们兴学校、立博士,以学为政,全为贯彻“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道;但事物皆有两面性,正是这种泥古唯书之举造成了魏晋的清谈之风,造成了意识形态下掩盖的矛盾,许多人借此风气大逞学问之能,罔顾体制的腐朽,无视实际的难题,社会矛盾积重难返而书生们却沉湎于经学训诂之中,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终于让人们看到一个事实——儒学不能挽救社会的衰颓之势。

在政治上,东晋朝廷不敢直面自身的弊端,不能坚持依法治国,罔顾豪强士族的贪腐枉法,企图用宗派制约的方式平抑各方势力以求达到所谓的“和谐”。这年七月,朝廷以尚书戴若思为征西将军、司州刺史,镇合肥。以丹扬尹刘隗为镇北将军、青州刺史,镇淮阴,皆假节领兵,名为讨胡,实是防备王敦。司马睿见王家不仅占有行政权力的顶端,且控制着大部分军队,有意利用刘隗等防范抵制王敦、王导。

朝廷的用意,王敦岂能不知?他是个拥兵自重而且行事率性的人,见此形势,便致书刘隗:最近一段时间里,朝廷的许多安排都不是为了抗击外敌,而是拿我王敦当作防范对象,这些都是你小子出的主意!你们这帮小人,大敌当前,不知内修政务,富民强国,抵御外侮,就知道窝里斗。你小子惯于看皇上的眼色行事,多年来处心积虑,千方百计地离间朝廷与我们王家的关系,罪恶多端。我告诉你,这样下去,没你好果子吃!

刘隗接到王敦的愤怒之书,并不在乎。他在回信里只是反复表白自己对朝廷的忠诚:我刘隗只愿为元帝竭尽股肱之力,效之以忠贞,哪里想到自己的安危啊。王敦得此书,甚为恼怒,当即就要兴兵讨伐,被王含等人给劝止了。上层矛盾日趋加剧,刀光剑影如在眼前晃动,剑拔弩张的日子到来了。

朝廷以骠骑将军王导为司空。司空为三公之一,在西汉时就是国家政务首脑,开府辟官、品崇礼重、位极人臣。东汉以后,政务权虽然移入尚书省,事归台阁,三公仍为朝廷最高官职,待遇优崇,为个人仕途之顶点。

至此,琅邪王氏的势力达到家族史上的顶峰。多年的经营,几代人的不懈努力,王家已经是树大根深的第一望族,不仅老一辈人被朝廷视为国家的顶梁柱,新生代亦才俊迭出,蔚为壮观。由于王家待人宽厚、处事圆融、家学深广,子弟们才学还算扎实,社会上普遍承认了王家的荣誉和地位。《世说.赏誉》:“阮光禄云:王家有三年少:右军、安期、长豫。”这三人分别为王羲之、王应和王悦。王悦字长豫,丞相王导的长子,仕至中书侍郎。王应,字安期,王含之子,王敦无子,养以为嗣,为武卫将军。

王羲之的从伯父王敦是西晋重臣,身为驸马,又善于打仗,长期操有重兵,朝中又有王导为首辅,兄弟二人,权倾朝野,可谓炙手可热、势力绝伦,内有生杀予夺之权,外有左右天下之威。应当说,王敦于乱世烽烟之中,转战南北,为两晋王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东晋的确立和稳定起了拱顶石般的作用。没有王敦的疆场奔驰,司马氏难以偏安江南。王敦性格豪爽,往往喜怒于色,处事果敢坚决,不善令色,自有其个性化的刚强与鲁莽。经过多年动荡,王敦从青徐兖豫打到扬州、荆州、江州,战功卓著,朝廷多次封赏,王敦与王导兄弟二人同为当朝文武两方面的顶级人物,朝廷颇依赖之亦颇忌惮之。王导老谋深算,不露声色,而王敦“自恃有功,且宗族强盛,稍益骄恣。元帝畏而恶之,乃引刘隗、刁协等以为腹心,稍抑损王氏之权,王导亦渐疏外”。

晋元帝的这种政治伎俩,造成了君臣间的离心离德,冲突指日可待。

王敦见朝廷对自己老是不放心,百般设防,处处遏制,还利用刘隗、刁协等人不断打击王家,看上去大有灭掉王家而后快的势头。内外官员看在眼里,不少人首鼠两端,对王家敬而远之,多年经营的上层势力圈子渐有崩解的迹象。王敦益怀不平,遂构嫌隙。司马睿在王敦、王导为首的琅邪王家的辅佐拥戴下,从北方逃来江南,得以立足建国,以至形成“王与马共天下”的形势。应当说,琅邪王氏在政治上对司马氏是忠诚的,司马睿不应暗存疑心。但是,历来统治者都有一个痼疾:在其谋取政权时君臣往往能够推心置腹,上下一心共同奋斗;一旦政权到手,立即就产生猜疑,疑人偷斧,杯弓蛇影,进而造成君臣不和,内外冲突于是渐趋紧张。历代王朝的内戚与外臣间的窝里斗,大都因了集权制度本身所派生的不信任。司马睿才能平平,深知建国立业离不开王家这一政治支柱,然而朝政稍安便生间隙,司马睿深恐王氏僭越(这是曹魏和司马氏沿用的政治手段),以己度人,心生疑窦,于是便引入刁协、刘隗等人以为腹心来对付王氏。这让自恃功高的王氏十分不满,王敦尤甚。

所谓“功高震主”、“强臣慑君”的弊端,说到底,是封建社会的制度性暗疮,不能单单摘出某人加以谴责。纵观历史,帝王们采取的平衡牵制往往只求得心理上的短暂安慰而不能因此避免权争,无事生非造成内乱的也不少。这是封建社会的痼疾、制度的弊端,不是单凭明哲保身就能避开的。

羲之已经长大,多年的政治风雨让他成熟起来,对朝廷那边发生的事情必然有所警觉。此前,刘隗曾弹劾羲之的胞兄王籍之,害得一家人惶惶不安,籍之因此受到处罚。后来刘隗等又在晋元帝面前多次打小报告,怂恿司马睿对王家提高警惕,朝廷因此多有举措。王敦致书斥责刘隗的事,刘隗回信对王敦打官腔的事,王家上下都有所知。那年正月,刘隗、刁协两个曾劝说皇帝司马睿尽快采取措施,“尽诛王氏”。刘隗的这一建议,是个致命的馊主意。

这件事迅速传到乌衣巷里,众人惊慌失措,许多人觉得大难临头,想着如何逃难,哀叹之声不绝于耳。籍之得到太子司马绍的庇护,从贬谪之地回到京城,向母亲问安之后,没来得及看望自己的媳妇就找到弟弟羲之,问及朝廷和王家的矛盾将会如何发展。羲之说:从全局看,应当不会有大乱,但是内臣外戚对抗,剑拔弩张,冲突似乎指日可待。籍之说:咱大伯王敦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啊,他那刚烈的脾性是容不得刘隗等人的。上边若是听了“尽诛王氏”的建议,大伯他一定按捺不住怒火,我等将何以为?

幸好元帝没采纳刘隗、刁协“尽诛王氏”的建议。

司马睿知道,尽诛王氏,朝廷将不可避免地倾覆。

羲之虽然身在乌衣巷中,但外界的风声雨声他都能听到,敏感的少年对此忧心忡忡。他清楚地感受到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有不安,但无可奈何。王羲之对王敦、对刘隗有什么看法,史籍未有明言。纵观羲之的生平,每当上下相疑将相不和时,他都是从中斡旋,努力劝和,从未见其有过激言辞。客观地说,羲之未必赞成王敦的行为,但对皇帝身边那些人,诸如刘隗、刁协之流,一定也有深刻的厌恶。

事件终于还是突然发生了。

永昌元年(),正月,大将军王敦举兵于武昌,以“诛刘隗清君侧”为名,向京都进军。这件事,乍看去好像是造反,因此朝野一片轰动。这不是一般人的造反,这是皇帝的姑爷造反,是拥强兵而自重的大臣造反,是权倾一时的琅邪王家造反,其能量之大,绝非草莽群众的揭竿而起。然而,王敦的这次行动并非以夺取皇权为诉求,只是讨伐奸臣以清君侧。

祸起萧墙,大军压境,皇朝内外,既找不到能与王敦匹敌的战将,也没有与之抗衡的军事力量。一时间,京城内外人心惶惶。董卓之乱,将一座城池化为齑粉;曹操拿下徐州,诛杀几十万人;司马氏之乱,五胡之乱,几乎都是“尽除异己”。王敦胜,将有一批人身首异处;王敦负,则王家免不了满门之祸。

王敦造反,在琅邪王氏家族造成全面的、强烈的、史无前例的大惊恐。王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恣意胡来,虽可得一时痛快,但他是否想过京城里王家千余人口此刻都成了笼中之鸟呢?如果元帝听信刘隗、刁协一班人的怂恿,一怒之下,王氏三族都将死在刀剑之下。这是迫在眉睫的灾难,乌衣巷里一片惊慌,人人都觉得末日到来,没日子可过了。

大司空王导虽然经验多多处事老到,但突然遭此变乱,也有些手足无措。消息传来,他一整夜未曾合眼,反复考量如何面对这一突发事件。次日,他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最后只得率其几位从弟,中军将军王邃、左卫将军王廙、侍中王侃、王彬及诸宗族二十余人,诣台待罪。所谓诣台谢罪,就是跪在宫廷大门外的空地上,死乞白赖地表明心迹,求皇上饶命。说到底,就是无奈之时的苦肉计。

那情景实在难堪极了。此时王导已年近花甲,老迈年高,步履迟缓,龙钟蹒跚,没精打采地走在请罪的甬道上,那样子十分凄然。他脱掉平日惯穿的朝服,每日里草鞋布衣,天不亮就率领族中诸位在职官员连同尚未起家的成年男子一起去皇室大门前跪伏请罪。二月的建康正是数九严寒时候,风如刀、雨如箭,寒气侵人。王家老少齐班班跪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脸面灰暗,内心沉重,当时是何等的狼狈啊!王导必定反复权衡过对付这次大事变的方略,算来算去,舍此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献上这出苦肉计,庶几还能救整个家族于覆巢之危。

王羲之也在诣台待罪的行列中。他已经成年,无法超脱于这个关系王氏家族的大事件之外。他每天都是遵命陪伴了伯父、叔叔、诸位兄弟等,自旦至夕跪伏于宫门之前。在凛冽的寒风中,在世人充满鄙夷和疑惑的眼神下,羲之对这次连带受罪的事该作何感想,史料未有明说。作者谨此猜想:羲之可能觉得这么做既出于无奈,也吉凶难卜,很没意思却不得拒绝。伯叔诸人既为国之重臣,对此应当早有预料,为什么弄成这样一种尴尬局面。大事生发,都有因果,早干什么去了,让我等受此屈辱!当然,羲之既不可能与王敦声气相通,也不能进言王导,一是他年纪尚小,不足以参与长辈之事。更重要的,他生性平和仁厚,不赞成这样激烈的内部冲突。王羲之自小饱受**之苦,心中存着渴望和平的念想,而儒家的忠孝节义仁爱和平则是他的为人信条,全然没有犯上作乱的念头。既然如此,却要不堪地乞求上心怜悯,实在是有失尊严。

羲之虽然不赞成王敦的造反,但也无法要求他像别人那样理直气壮地慷慨请战参与讨伐以见心明性。为什么?因为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他尚未起家,不够资格向朝廷建言。再说,王敦是他的从伯,彼此属于一个家族,无论他怎样表白怎样激昂,外界还是将他们作为一个鼻孔出气的集团看待的。不要说他,即使王导此时要求带兵讨伐也不见得会得到朝廷的信任。所以,羲之不得不跟了伯叔兄弟每天做着跑龙套的角色,分担屈辱,等待发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之谓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