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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道理都在酒后

秋日的阳光不暴烈却足够温暖,让沐浴其中的人们平白多了几分慵懒的气息。

投资促进局的办公楼很新,而且向阳。从办公室的窗口往外望,正好瞧见县城的新车站的入口,车来车往、人流如梭,好不热闹。不过玻璃似乎有隔音功能,不远处的嘈杂被挡在了外边,办公室里是鸦默雀静的另一个世界。

江春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阳光透过整片的落地玻璃肆无忌惮的涌进来,在他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石佳佳进来跟江春水见了一个面,简单聊了几句就回了自个办公室。第一天上班,谈不上什么工作安排,无外乎就是让他先熟悉一下情况,顺带让唐宁然清空了一张原本用来堆杂物的办公桌给江春水先用着。

李全民是个极其沉闷的年轻人,除了刚见面那会儿公事公办的说了几句话,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都没再出声,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办公桌后边埋头打字,估摸着应该是在赶文字材料。

沉默是具有感染力的。

江春水惊奇的发现,自打李全民回到办公室之后,唐宁然竟然也跟着沉默起来。

出来咋到,没有人安排江春水具体的工作。所以他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坐在那儿发呆。桌面上堆满了各个单位发过来通知文件,江春水略微翻了一圈,越加感觉百无聊赖起来。

“我先走了!”

唐宁然突兀的喊了一嗓子,拉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也不等李全民答应,拎着黑色的包包一阵风似的的出了门。

才五点钟,距离下班还早得很。

江春水有些疑惑的瞄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秒钟哒哒的走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似乎是感觉到了江春水的疑虑,一直在低头打字的李全民开口道:“别管她,她都是这样的。”

江春水哦了一声,见对方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便很识趣的没有再刨根问底。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江春水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尽管没有什么事,但新人得有新人的自觉,这一点江春水向来做的很好。

走到门口,早先一步离开的李全民站在一台白色的福特轿车前,正躬着身子同车里的人说话。

看到江春水出来,李全民笑着冲他招了招手,“小江,过来一下。”

江春水快步上前,问道:“有事,李哥?”

李全民伸手指向江春水,扭头跟车里的中年男子介绍道:“陆副,这是新来的小江,江春水,刚从鹅城那边调回来。”

江春水心底一惊,立马猜到了车内男子的身份。

投资促进局是小单位,拢共才十来号人。下午他专程找唐宁然要了一份通讯录,里边的名字都记住了,电话号码也存进了手机里。局里能被称呼为X副的就两副局长,石佳佳已经见过了,那么眼前这位自然就是陆天翔陆副局长。

江春水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下意识的就点头哈腰的喊了一声:“陆副好!”

陆天翔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问道:“今天刚来报到?”

江春水嗯了一声,“下午刚办妥手续。”

陆天翔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江春水,道:“石副安排你工作了没?”

“具体的还没定,石副的意思是,先让他在办公室帮忙。”站在一旁的李全民出人意料的抢答道。

“行吧!先回家,哪天等局长回来再给你接风。”陆天翔挥了挥手,重新打响车子。

江春水跟李全民站在原地目送陆天翔离开,等对方的尾灯消失在街道尽头,李全民才转头对江春水说道:“陆副不怎么好说话的,你以后注意点。”

江春水一阵头大,心想这庙小妖风大,古人诚不欺我也。这才上班第一天,怎么感觉就像是进了龙潭虎穴一般?

交浅言深是大忌,江春水没敢顺着对方的话往下问,只是装傻充愣的敷衍了几句。跟李全民分开之后,江春水招手叫下一辆被当地人成为三马仔的三轮摩托车,径直往城郊方向去了。

江春水有个堂哥在县城的实验中学教书,是村里这几十年来仅有的几位成功人士之一。听说江春水调回龙胜了,堂哥便约他去家里吃顿便饭。

堂哥名叫江瑞华,当了十来年的教书匠,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在城郊买了套二手房。房子虽说不咋地,但好歹算是在城里扎了根落了户口。

在县城买房,从乡巴佬华丽变身城里人。这是江瑞华这辈子做过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每次回老家,几杯米酒下肚,当着那群还在地里辛苦刨食的亲戚朋友的面,他都喜欢不厌其烦的倾诉自己的奋斗史,一把鼻涕一把泪之间偶尔抖擞出零星半点城里人独有的骄傲。每当那个时候,平时在学校自卑惯了的江瑞华就会变得格外意气风华起来,在穷亲戚艳羡的目光中,仿佛之前吃过的所有苦、熬过的所有憋屈都是值得的。

对此江春水倒是十分理解。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几千年前项羽是这么想的,现如今的人们似乎也逃离不了这个桎梏。更重要的是,在江春水心里,堂哥虚荣心重了一些是事实,但这个缺点却也不妨碍他有才这另一个事实。

江春水喜欢跟堂哥聊天,怀才不遇的人多少都有点才,而郁郁不得志的人往往也更愿意与人分享那些自己注定用不上了的心得与感悟。

诚然,江瑞华的雄心壮志早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被消磨殆尽,唯一在喝得伶仃烂醉时,或许还有几分不甘心。但在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里,作为一名有心气却从未获得过命运垂青的中年人,江瑞华反而对很多事情多了几分局外人的透彻。

正因如此,当江瑞华打来电话时,江春水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万事开头难。如果在起步时有多些来自他人的忠告,虽说不一定用得上,但好歹能多一种可能性。

请堂弟吃饭,江瑞华没叫旁人作陪。老师这个外表光鲜的职业无法给他带来深厚的人脉,而囊中羞涩的现实也不允许他花太多的精力去经营友谊。所以只是一顿家常便饭,两兄弟对饮而已。

酒是十二块钱一瓶的牛栏山,不贵,劲大,过瘾,刚好适合江瑞华这样的教书匠。

第二瓶酒倒完,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江瑞华眯着双眼道:“春水,回来了做哥哥的我很开心、很高兴!我知道你是个做大事的人,但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回来了只是第一步,你要晓得,当官这条路不见得好走,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江春水开门见山道:“哥,这你得教我。”

江瑞华咧嘴笑道:“我嘛,一个教书的,教点初中生还行,教你?搞不来搞不来!”

江春水道:“哥,我知道你是能人,只是时运不济,不然刘华煊估计都不一定搞得过你。”

江瑞华开怀大笑,显然江春水说的这番话很是对他的胃口。他伸手夹了一口菜,胡乱嚼了两口,“你知道中国历史上那个当官的最牛逼不?”

江春水犹豫了一下,答道:“张居正?”

“哎!张居正不行!活着的时候牛逼,死了连坟都给人家挖了。像这种只能管生前顾不了死后的,不算牛逼。”江瑞华连连摆手道。

“那王安石?”

“王安石更不行,比张居正都不如。人家张居正好歹活着的时候还算个权倾天下的人物,他王安石搞个变法都虎头蛇尾的,啧啧!差远了!”

江春水低头想了半天,最终把自己的偶像抛了出来:“曹操?”

江瑞华意味深长的瞟了江春水一眼,顿了一会儿才接道:“曹操不能算官,那是一代枭雄,是有实无名的人主。不过这年头啊,学谁都不能学曹操。乱世出英雄,盛世嘛,出不了英雄也不应该出英雄。”

江春水在脑海里过了一轮,只好举手投降,老老实实说那我真是想不出来了。

“娄师德!”江瑞华抛了一个江春水之前从没听过的名字出来。

见江春水迷糊的模样,江瑞华越加得意。

要不这样,哪能显示得出来自己的博闻强记呢!

江瑞华砸吧了一下嘴巴,道:“娄师德这个人可了不得啊!两朝宰相,文可治世,武能开疆!伴君如伴虎,要说当官难其实就难在这里。你让这个满意了,那个就不一定看好你。娄师德就不同,连续两个皇帝都让他当宰相,我看从秦以来,几千年里也就他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江春水郁闷道:“这人我还真没听说过。”

“正常!历史嘛,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乱世求真,盛世求稳。最上面那些人早把那些不想要我们看的东西给藏起来了,能看到都是他们想要我们看到的。真假不好说,但肯定不全面。”

江春水默然无语,他突然想起之前在某个微信公众号上看到的一篇叫做“成功者根本没告诉你故事的全部”的文章。那里面说:成功人士只是展现了他们愿意给你展现的那部分真实。成功者的故事太多了,漏掉的关键信息也太多了。如果抛开出身,背景和机遇这些东西,和他们具备相同能力的人很多,但能够取得这样成就的人非常少。

成功者的故事远比我们想象的精彩,更比我们听说的精彩。他们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努力就会有回报的理想桃花源,那里人丁兴旺,鸟语花香,鸡犬相闻,阡陌交通。仿佛只要你如他一样的坚韧,执着,刚强,加上谁都可以拥有的常规运气,就会取得他一样的成功。但是,这桃花源的背后,却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也”?

江瑞华没有注意到堂弟的失神,兴致盎然的继续说道:“娄师德这个人很有意思。据说有一次,他弟弟被朝廷派去做代州刺史,在临别之际,他问‘你现在做了大官,如果有人朝你脸上吐口水,你怎么办?’他弟弟回答‘如果今后有人朝我吐口水,我决不会反抗,把口水擦去就行了’,结果娄师德却不满意,教训说‘这怎么行!人家朝你吐口水是生气的表现,你把口水擦掉,会使别人更加愤怒。你应该欣然接受,让口水慢慢变干。’这就是成语“唾面自干”的来历。”

江春水低头想了想,道:“堂哥的意思是要懂得忍耐?”

江瑞华哈哈大笑道:“起初我也跟你一样,以为这是一则教我们忍耐的故事,而且成语词典里也是这般解释的。后来才发现,自己的理解能力着实一般。”

江瑞华主动举起酒杯同江春水碰了一个,“说到底,善于忍耐并不等同于心胸宽广。凡事都以忍字当头,时间久了,再如何天高地阔的心境也有临界爆棚的一天。忍下来却不能消化,不断累积下来的负面情绪日夜发酵,一不小心,嘭的一声就炸了,终归是治标不治本、伤人害己的表面功夫。所以娄师德不是让他弟弟忍耐,而是教他看开。吐口水怎么了?不就是一滩口水嘛!”

江春水苦笑道:“到了他那个高度,自然没人敢朝他脸上吐口水了。说那样的话没什么意思。要是他年轻的时候,不就是一滩口水嘛这样的话就不一定说得那么风轻云淡了。”

人生就是如此,站在极高处时很自然的就能看清看淡看开很多事情,但与其说是到了那个年纪或者说修为到了那个点,不如说是其本身实力、底气使然。衣食无忧的人不会翻垃圾桶刨食,居离失所的人却必须为了残羹冷炙而同恶狗争食。生活方式不止一种,很多人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才有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法。

江瑞华不紧不慢的嚼着花生米,含糊不清道:“当然,故事嘛总归是故事,再脍炙人口的故事,听进个人耳朵里是狗屎还是道理都有可能。就像你说的,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呢,现在能明白这个道理,但真要达到那个境界,不是不行,是不能!为啥,因为我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权臣啊!哈哈,我一个教书的,要都有那境界,这世界还不都是王者了。”

说到这里,江瑞华忍不住叹了口气。

脑海中想到的是校长开会时故作高深的脸孔,是娘家那些有钱亲戚鼻孔朝天的模样。生活不是光靠道理就能维持的,心境也是如此。平凡人每天为生计发愁,子女上学、老人生病、评级薪酬,为了一块几毛都能同菜贩粗脖子红脸的争论半天,哪里又能奢望闲庭信步、坐看云卷云舒。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想着要专程叫堂弟过来吃顿饭,不为别的,就是希望自己心底这些年琢磨出来的道理给他说道说道,有没有不知道,但总算是尽了一份心力。

“倚天屠龙记里有句话,我看过之后觉得很有道理。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真正的豁达是不在意,或者说只在意你最在意的东西。春水啊,你也快三十了。到了这个年纪,你一定要晓得,人呢是不可能事事遂意的。你要学着从努力拿起变为选择放下。无论是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还是后天点滴累加的存在,那些不合适的东西,都应该学会放下。破而后立,唯有真的看淡那些扎根于内心实则虚无的执念,人才有可能壁立千仞、去留随意。”

喝醉酒的人特别啰嗦。做惯了教书育人的园丁,江瑞华说话间不自觉的就多了几分文人的酸气。不过江春水没觉得不耐烦,在这个小县城里,能跟他说这些、愿意跟他说这些的人不多,所以他倍加珍惜。

“我懂,哥!”江春水举起酒杯,肃然道:“我一定努力,替我们江家挣一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