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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第二五六章 老怪

“知瑜, 为什么离开了沪都,去渝陪?”

“沪都全都是大老鼠, 什么颜色的都有,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

“够了!”怀瑾仔细喂了她一口水,“渝陪有什么?”

“血……”

“血?”

“你看我的脸上,是不是有很多血?”

怀瑾将小块馒头喂给她, “没有,你还是很漂亮。知瑜,你从渝陪又来了玄武,是段雨农派你来的, 到了玄武, 你都和谁玩?”

“晦国人, 好多晦国人, 他们长得像老鼠。”

“除了晦国人呢?”

“他们不让我说。”

“他们是谁?”

“猫,其他人都是猫,也有好多颜色……”

“你还记得豆菹舫吗?”怀瑾将最后一口馒头放进她口中,“涂老板,董叔,还记得顾家汤包铺吗?顾剑昌, 小石头,还有周碧青,还有徐根宝,对不对?还有谁?”

“还有一只大老虎,他要把所有的猫都抓到手里。”

“为什么呢?”

“你去问老虎啊, 问我做什么?老虎要吃掉你,哇呜!”

“知瑜,”怀瑾细细抹掉她唇角的馒头屑,“还记得傅秋生吗?老傅和我都不想你是那边的人……”

话未说完,董知瑜已经轻声哼唱起来。

怀瑾将她抱在怀里,那些疼痛和恐惧这才得到了些许的慰藉,下一步就要将她送进死监,如果赤空党谈判失败,也许这就是这辈子最后一个拥抱。

董知瑜在她耳边轻轻哼唱着。她把老鼠放进自己的衣领,她给自己注射药剂,她给吃的、喝的,她抱着自己……所有她做的,她无条件地相信与接受。也许很快她就会把自己送进死监,那也不怕,因为那一定是怀瑾最好的安排。有她在身后,她就敢闭着眼睛往后倒去,没有迟疑。

龚山早晨出门时,被一个报童迎面撞上,正要发作,报童塞了封信到他手里,保镖被龚山拦了下来,他直觉,这与自己这两天一直担心的事有关。

坐进车里,展开信,只有一行字,约他一小时后在秦淮河上的一座茶楼见面。落款是“老友:老怪。”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一九三九年沪都还是孤岛时,他潜伏在76号魔窟,和赤空党一个代号“老怪”的人打过交道。一直到抗战胜利后,他辗转得知,“老怪”本姓“钟”,因雨果写过的“钟楼怪人”而取代号为“老怪”。

孤岛时期两党的潜伏人员在沪都秘密合作,那时他是佩服“老怪”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沪都的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曾经在暗夜里互相帮衬过较劲过的“代号”们,也就失联了。

“老怪”突然现身,在这个节骨眼上,龚山强烈地感觉是与叶铭添的事有关。

他让司机将车开到国防部,自己却乘了黄包车去了约定地点。

钟连学是连夜从淮城赶来的,此时坐在河上一座茶楼的二楼,听着清晨河岸边隐隐传来的鸭禽的叫声。龚山身居高位,若不署上“老怪”的名字,他应该是不会赴约的。

木楼梯“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钟连学抿了口茶,他等待的人来了。

推开门,窗边坐着个高颧骨浓眉毛的中年男人,十年了,十年前的一面之缘,让龚山记住了他的高颧骨。

“‘真人’,别来无恙。”

“真人”是龚山当年的代号。

龚山在对面坐下,“人上了年纪容易怀旧,‘老怪’,其实能再见到你我还是高兴的,十年了,再过十年,我们这些人也许只是沧海一粟,谁知道呢?”

两百多公里外的淮城,叶铭添坐在左一层右一层深的牢房里,他被保护得很好,心里却直纳闷。从昨天早晨被带进来到现在,再没有人来问自己那绝密情报是什么,在哪里。他独自待在这深牢里,甚至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

茶楼里,两位故人结束了寒暄,锋利的眸子映射彼此。

“说吧,‘老怪’,冒险潜到玄武来找我,究竟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不是帮,而是又一次合作,就像我们以前在沪都时一样。”

龚山拿杯盖刮了刮浮着的茶叶,端起呷了一口,“说说看。”

“好,我也不兜圈子,兵工厂的转移计划和毁城计划,都已经在我们手里。”

龚山放下杯子,叹了口气,果然是为了这事,可对方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他还是吃不透。

他也不打算装傻,“这事情怎么合作?”

“爽快,‘真人’,你还是像以前一样爽快,鄙人佩服!这两样文件,如果我没猜错,贵方已经知道它们丢失了,也知道是被人蓄意偷窃带到解放区的,所以,这两项计划都破产了。”

“贵方不用猜,贵方的谍报系统一向高效,应该是将这一消息同步带给了你们。”

钟连学笑了起来,不肯定也不否定,“龚厅长,这是件大事,有了它,我们发动战争渡江南下也有了极其正当的理由,这事对国内国外的影响力,你是知道的。”

“可即便没了这件事,该打仗你们还是会打的,有什么区别吗?”

“没了这件事,我们再打起来,跟龚厅长你无关,跟你的那位兄弟缪虎,也无关。”

龚山无奈地垂下眼睛,他们连自己和缪虎的失职都挖到了,这下他终于明白了这“合作”的真正用意……“钟政委,你想要什么?”

“叶铭添现在在我手上,那两份计划也都在我手上,但为了对外留一手,我一直对身边人说,我只拿到了兵工厂的计划,你们潜伏在淮城的卧底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件事情,叶铭添是人证,而这个人证我可以送还给你们,并放出口风,因为他拒交出弃城计划而将他赶走,怎么样?只要我们没拿到弃城计划,就和龚厅长你没有关系,而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拿到这份计划对贵党不利,因为按照程序,外泄的计划本就不会再实施,无论对方有没有得到。”

“我开始担心了,你承诺这么多,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很简单,可以说我承诺的和我请求的根本不成比例,我们只要刑讯室里的那个女娃子,请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我们,至于用什么办法,是明是暗,都是你的决定。”

龚山想了想,“董知瑜?”

“她是位好同志,且不说为我党,就是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她也作出了了不起的贡献。‘真人’,你我都曾在最为黑暗的敌后潜伏过,谍人的艰辛和伟大,别人不懂,你该懂的。如今她对于你们已经没有价值了,我请求用你和你兄弟的前程甚至性命,换一个已经被你们残害得体无完肤的没有价值的人。”

“我是党国的人,她暗藏在我方十来年,破坏我们的基业,她和她的同志联起手想要葬送党国大业,不要妄想我怜悯甚至尊敬她,于我,她就是个罪人。”

“龚厅长,你想清楚,叶铭添和他的情报一旦被我们公诸于世,贵党的遮羞布就被扒得彻彻底底了,到时候你的上峰,整个国民政府的上层,一定会深究这件事,抓出一两三个肇事者、失职者,做成祭品放在党国的神龛上,你觉得这祭品会是谁?”

“你还是露出了威胁的嘴脸。”

“我复述出了你的内心活动而已。龚厅长,我钟连学现在诚恳请求你,请求你拿一颗废棋保住自己的前程和兄弟的性命。”

龚山垂着眼品茶,手指搭在茶杯上微微颤着。

“龚厅长,六小时后我还在这里等你。不要费心捉我,十年前晦国人捉不到我,现在你们也一样。”

钟连学沿着渐渐苏醒的秦淮河堤走着,他赌的是什么呢?是龚山这些年浸淫国民党腐朽官场后的变质,在这个人心惶惶的年月,他赌他愿意为了私利放走一个敌营的俘虏。

与此同时,国防部二厅,怀瑾提交了将董知瑜押至死监的决定。

等龚山魂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看到这份申请,只觉更加焦灼不堪。他叫来了怀瑾。

“怎么?还是决定送她上路了?”

怀瑾站在他对面,影子也沉重地在脚边聚成一汪,“她废了,也遭了那么多罪,早点结束吧,多年的老友,我也不忍。”她说得轻淡,也不刻意回避,说出来的也都是人之常情。

龚山有太多的东西在脑子里绞着,搅成了一团,反应也钝了,他看看手里的申请,看看怀瑾,又突然反应过来,“哦,请坐,请坐。”

怀瑾坐在红木椅上,一脸的肃穆。

“你说的我也理解,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龚山在口袋里摸烟,摸了出来,刚要抽出一根,想起对面的怀瑾,“哦,”他递了上去,怀瑾谢绝了,他赶紧给自己点了一根,用力一吸,像是注入了可怜的一点镇定剂,“怀瑾啊,之前他们有人怀疑你,你也别往心里去。”

怀瑾笑了笑,“多谢厅座信任和栽培。”

龚山摆了摆手,他忽然又想,怀瑾是否知道叶铭添的事呢?这么一想,他仿佛跌入了深潭,四处摸不着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