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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九章 金蝉脱壳(二)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就如一头荒古巨兽,肆无忌惮的挥舞着爪牙。浓密的黑烟遮天蔽日,且带着刺鼻的怪味,使人闻之欲呕。

起初之时,还能透过火焰看到房中窜动的人影,听到凄厉的哭喊, 但不多时便归于沉寂,耳中只剩火舌舔舐房梁、木舍而发出“毕剥”之声。

突然,猛听一声“轰隆”,热浪夹杂着火星飞扑而来,又快又急。便是离着数丈,一众衙兵依旧被扑了个正着, 发出阵阵惊吼。

李钦避之不及, 险些被烧着胡须。

“郡君,连房舍都已烧塌,已然救不及了。便是令衙兵强行为之,也是枉送人命……”

听着郡尉的嘶喝,李钦脸上的不停的抽搐着。

“到底如何起的火,你予我再复述一遍?”

“应是西时正,城内刚见炊烟之时,突有数队甲骑自四方蜂捅而来,将官舍围的水泄不通。随即便万箭齐发,且皆是火箭,俱射向官舍。并有甲卒挥舞马缰,将无数瓷罐抛入火中,火势更是迎风就长……

不足一字,官舍便如火海。而但有活人自火中逃出, 便会被甲骑射入火中……便如这般, 贼人射了整整一刻,确信不会再有人逃出生天, 才往北逃去……”

射了整整一刻?

李钦牙齿咬的咯吱直响:“为何不令衙兵阻拦?”

“郡君, 贼人近有一旅,人马皆着全甲, 更有火箭、并那见火就燃的厉器,莫说郡府内衙兵才只百余,便是上千,又岂能阻得住这等虎狼之师?”

“那北城呢,为何不令城门落闸,竟就令贼人扬长而去?”

郡丞怅然一叹,压低了声音:“我若使城门落闸,能不能擒的住这伙贼人暂且不知,但我上党城民,定是会死伤数千,乃至上万……”

李钦悚然一惊,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贼人既然能在片刻间就烧毁官舍,自然也能在须臾间就引燃民居。。待全城大乱,到时是该救火,还是缉贼?

李钦的嗓子里发出呃呃怪响,近如野兽咆哮:“那贼人又是从何处而来,又如何进的我上党郡城?总不会是凭空从天上飞来的吧?”

“自然不可能是飞进来的……城民亲眼所见者甚多:那数百甲骑,皆是由官驿而来……”

官驿哪来的这般多的兵?

嗯,不对,还真有……

昨日夜里,李承志搬出驿站之后,高肇的仪仗并扈从便搬进了驿站。今日李承志复又入城,称要暂宿官舍之时,自己暗暗讥笑之余,还曾庆幸过:若非李承志怕死,这两方若皆宿于驿站,怕是会打起来……

高肇的兵?

李钦头上的冷汗就如雨出。

李承志予入城之时提了一次,遣人投帖之时,那李氏仆臣又曾私下提及,称高肇心怀不轨,要害他家郎君。自己当时还嗤之以鼻,讥笑李承志莫不是得了臆症,高太尉失心疯了才会害你?

谁成想竟一语成谶?

此时哪还有时间去想高肇迷何如处,李钦只觉发肝直颤:“高……高太尉与史君出城之际,称今日至多巡至壶关,故而才未多带扈从。但此时眼见日落西山,为何还不见太尉与史君归来?”

既然都想到那是太尉扈从,郡守又何必掩耳盗,自欺欺人?

郡丞往前凑了一步,低声叹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贼人敢行此恶举,必然大有蹊跷。以下官之见,应连夜报往京城,而后紧闭城门,严防死守。若朝廷一日不来旨,何人之令都不得轻受……”

这里的何人,自然也指的是并州刺史王显,并太尉高肇……

忽来一股微风,李钦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

是啊,若非造反,便是高肇贵为太尉,又岂敢谋刺封国之公?

他猛的一咬牙:“快,八百里加急秉予朝廷……”

……

天色渐暗,帐中已起了灯。亲兵送来了吃食,但谷楷与元天赐皆无食欲,又让兵卒端了下去。

谷楷站在帐外,举目往北眺望,只见城内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他不由的啧啧称奇:“好端端的,怎就走了水?”

“你还有雅性看戏?”

元天赐气苦不已,“如今火烧眉毛,你为何半点都不急?就任由那李会越俎代疱,肆意妄为?”

“我为何要急?”

谷楷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冷笑,“长史,你也莫在激我:李会手持国公金令,莫说事出有因,便是师出无名,某也只有遵从的份。再者李会本就为功曹,有参赞军务,掌军纪肃奸之责,故而何来越俎代疱之说?”

一句话噎的元天赐几乎喘不上气来:“你就不怕国公矫枉过正,牵连无辜?”

“此时言之尚早,若真有其事,某与长史直言进谏也不迟!”

不知为何,总觉谷楷话中有话。抬头之际,见他似笑非笑,直戳戳的盯着自己,元天赐心中一动:莫不是谷楷已识破自己的伎俩?

这莽夫怎突然变聪明了?

正狐疑不定,听远处几声呼喝,而后又见守寨的兵卒急匆匆奔来,身后还跟着一人,看穿戴应是城中官员。

看神色很是惊慌,还离着十数步,便听那官员急声喊道:“可是元长史与谷司马?”

“正是!”谷楷抱了抱拳,“敢问尊下贵姓?”

“某乃上党都官从事,受李郡守之令,来与二位传讯……”

说着,那官员又往前凑了凑,声音低不可闻:“李国公……被贼人害死了,上党恐有巨变,还请二位速速率军回京,听候朝廷旨意……”

谷楷差点被一口口水呛死:讲什么笑话?

两个时辰前,也就是午时左右,国公还差人传令,称数人犯错,不能使全军连座,嘱咐他与李会善待兵卒。

这日头堪堪下山,国公就突然被贼人害死了?

但看那官员的脸色,分明惊恐至极,都不敢拿正眼看他。谷楷心中一惊,猛的揪住的官员的领口,将其提的双脚离地:“你这狗贼是何居心,竟敢妖言惑众,假传军令?”

“谷……谷将军,此事千真万确……”

官员被靳的脸都红了,手忙脚乱的掏出令信,“约酉时三刻,突有数百甲骑冲出驿站,直奔官舍,而后火箭齐发……不足一刻,官舍便成火海……郡守集全城之力,与某出城前一刻才将火扑灭,予废墟中寻出大小尸首五十二具,此令便是从其中寻出……”

看着那洁白的玉玺,仿佛全身的气血全涌到了头顶,谷楷一张脸涨的如同猪肝。

这是国公大印。

待出声之际,他才惊觉嗓中又干涩,仿佛塞了一块破布:“何……何人所为?”

官员却不正面作答,低下头瓮声回道:“驿中再无兵卒,就只有高太尉自京中带来的数百扈从。等火起后,驿中已然人去楼空……”

是高太尉?

元天赐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软倒在地。

谷楷心中一动,眼神冷如刀锋,顺手丢过官员,又将元天赐提了起来:“你是不是知道有人欲害国公?”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元天赐胡乱摆着手,一张脸煞白如纸。

“那你为何惊慌?”

他猛的一噎,竟不知如何作答。

高肇予昨夜召他问话,他虽未受召,却派了心腹暗中入城,特地予高肇解释过。

而后高肇又令心腹带来的了一封密信,称李承志有不臣之心,元天赐须时时警惕,但有异动,应即刻秉报于他。

元天赐不知有诈,想着高肇即为恩主,且朝廷任他为封国长史,未尝没有这般心思在内。故而自昨夜起,他就将营中诸般异动事无巨细的报给了高肇。

但谁想,高肇只是为了利用他刺杀李承志?

完了……

只觉大祸临头,元天赐两瓣嘴唇直打哆嗦,连话都已说不出来。又一个激灵,裤裆竟都湿了。

废物!

谷楷心中暗骂,又急声喝道:“来人,将元天赐绑起来,严加看管,胆敢放走了他,爷爷斩了你的头……快,寻李仓曹,令他随我一同进城……”

官员顿时大急:“谷将军,城门已然落锁……”

“放你娘的狗屁!”

谷楷厉声骂着,一脚就将官员踢了个跟头,“城门锁了,难道吊篮也锁了?敢不让谷某入城,爷爷即刻就整军,踏平你上党郡……还不去传讯?”

官员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帐……

……

两刻之后,官舍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五十二具尸体摆的整整齐齐,谷楷盯着其中的一具,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右手攥着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

行至河东,突逢大雪,谷楷百无聊赖,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不对,竟斗胆要与李承志角搏。

应是出于镇慑的目的,李承志欣然应允,二人便赤着上身于雪地中打了起来。

可怜谷楷自以为勇武,竟连李承志身前一尺都近不得,被摔的七荤八素,不消一刻便拱手认输。

也是自那日起,见了遍布李承志上身的箭伤、枪伤、刀伤,以及刺伤之后,谷楷才收敛起轻视之意,转而五体投地。

方才他再三辩认,确定无疑:便是被烧的已如焦炭,但肋下那一处绝对做不得假,绝对是槊枪穿肋而过。

而且身形一般无二,就连衙兵也称,国公大印就是从哪具尸身之上搜出来的。

旁边还摆着三具,已烧的倦成了一团,仵作均已验过,称皆为妇人……

谷楷怒不可遏,却又无处发泄?

李承志不止一次说过,高肇必置他于死地。但上至太后,下至百官,皆是嗤之以鼻。

也包括他谷楷……

他恨恨的一咬牙,往前两步,将李会提了起来:“哭有個鸟毛用?”

待李会转头之际他才发现,李会脸上无半点泪迹,不过眼中空洞无光,脸上浑无半丝悲怆之色,仿佛死人一般。

不是李会不想哭,而是哭不出来。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郎君能不能拦的下高允?

之后又该往何处:大碛还是西海?

那我等又该怎么办,总不能回京继续当官吧?

被谷楷使劲晃了几下,他才回过神来,只是“哦”了一声。

哀莫大于心死,也就这般了吧?

谷楷硬是忍下一口怒气,低声斥道:“此地不宜久留,快随我收敛国公与诸夫人遗骸,连夜回京……”

李会暗暗一叹。

就如郎君所言,这谷楷果然是忠武有余,智谋不足。

既知元天赐已附逆高肇,更知营中奸细并未肃清,却放任于不顾,只为入城替郎君收尸?

此时营外那两千中军,怕是已然被元天赐蛊惑,乱成一锅粥了吧?

心中猜忖,李会只是木然的点着头。而后唤来仅剩的那几位李氏仆臣,将那一大三小尸体抬入车中。

李钦自知理亏,没好露面,不过交待府中主事,寻城外义庄买来了四口棺材。

但也就刚用车拉到南城,正准备将棺材吊下城去,突见城外火光大作,杀声震天。

众人错愕不已,隐见数匹战马奔至城下,谷楷急声厉喝:“何故惊乱?”

“将军,元天赐反了……”

城下兵将哭喊道,“不知何人将他放了出来,他与百余卒猝然发难,又挟迫两位军主,称国公遇刺,他们难逃干系,回京定是死罪。不如就地起兵,便是事败,也能苟活数日……”

反了,真的反了?

连元天赐都如此,那高肇呢?

不论谷楷,还是城上诸郡官,皆是心中发寒。

“好贼了,就不怕诛连九族?”

谷楷咬牙切齿,竟要兵卒将他吊下城去。

李会忙将他拉下吊篮:“此时杀声渐歇,元天赐与奸细分明已然得手,你冒然下城,岂不是送死?”

“那如何是好?”

谷楷急的心头冒火,又转头看向城上的一众军将。

李会又劝道:“你莫要痴心妄想,如今形势不明,上党自身难保,莫说借兵予你平叛,若无朝廷旨意,便是城门也不会擅开……为今之计,就只有等。”

“等到何时?”

谷楷又看了看那几口棺材,“你我等得,国公怕是等不得!”

“等不得也得等,总好过遭遇乱兵,弃尸荒野的强!”

李会紧紧咬着牙,“我稍后就去求李郡守,求他允我予郎君在城内设灵、三日之后,便葬于上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