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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别时方知情已切

大门虚掩着,屋里还亮着灯。董传贵推门一看,“媳妇”正坐在小炕桌旁,两眼出神想心事呢。一瞅他进屋,赵春莲急忙穿鞋下地。董传贵抬眼一瞧:小炕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个碟子,一盘油炸大豆、一盘炒洋芋丝、一盘腊肉,还有一盘炒鸡蛋。小桌上还有他们办喜事时剩下的半瓶烧酒。董传贵有些纳闷,乡里人过年也至不过如此,春莲搞了这么丰盛的菜肴究竟是为啥?不由侧过头来问道:

“你、你听到什么了?”

赵春莲未开口先掉下几滴眼泪,她急忙用手背拭去,强笑笑,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我做了几样菜,喝场酒算我给你送行吧。”

董传贵趁着高兴劲儿,脱鞋上炕盘腿坐好,端起酒碗先灌了一大口,抺抺嘴,说:“走了走了,明天一早就走,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呢。”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事。要我怎么说好呢?反正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让你撂家撇舍的。不是我,你不会走……”赵春莲说着话,头也不敢抬,她怕董传贵看见她的泪眼。

“说啥话呀?参军干革命,解放全中国,是每个有志青年的最高荣耀。这是我个人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别乱想。”董传贵刚刚学来的新名词,就现蒸热卖了。

“走吧,我不拦挡你。家里事别操心,爹有我照顾着哩!地里活我也能干。”

“如果老于有消息,你就跟他走。爹是军属,村里会派人……”

“我和你既是夫妻了,你家就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你记住,就算是太阳不出了月亮不落了,我也一定要等你回家!”

“咱们不是事先讲好的,如果占水回来,你就跟他……”

“不要提他。”赵春莲抬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盯着董传贵,哀伤的说,“他和你走的不是一条路。他要是能回来,你就回不来了。”

“你想我们谁能回来?”

“你能回来。他们是让你们的军队打跑的,他回不来了。”停了停,赵春莲又说,“有件事我想问你……”

“说嘛,一家人有啥话不好说?”董传贵第一次用上了“一家人”这样的字眼。

“如果以后在战场上遇见了他,你会对他开枪吗?”话一出口,赵春莲又觉得唐突,她赶忙扭过脸去。

“那怎么可能呢?”顿了顿,董传贵反问道,“两军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打他,他也不打我吗?”

这是一个十分恼人的问题。赵春莲不知说什么好了,遂在酒碗里又添上些酒,双手端起酒碗,递到董传贵手里,说:“今天是我们夫妻分别的日子,不说那些烦恼事了,来,把这碗酒喝了,为妻为你壮行色。”

董传贵也不说啥,端起酒碗就“咕咚”了一大口。

赵春莲说:“吃菜呀。菜都凉了,要不我给你热热去?”

“热啥呀?黑灯瞎火的,别吵醒了爹。”

半瓶酒喝下去,菜也吃了不少。可能是酒精作怪,董传贵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和春莲面对面这么近坐到一起,他忍不住抬眼去瞅自己的“新婚妻子”,这一瞅不打紧,他的眼睛顿时像被钉子钉上了一般,他的“新媳妇”原来竟是这么好看……

赵春莲被瞅得不好意思,不由低下头,抿嘴一笑说:“成亲这么些日子了,都不拿正眼瞧人一回,还两口子哩!”

董传贵借着酒劲,放大胆儿把春莲的一双手揽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一时动了感情说:“春莲,你真好。”

赵春莲就势把头扑向董传贵的怀里,任由他抚摸。大家都不做声,时间就像凝固了一般。过了一会儿,赵春莲仰起头,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像个女孩子似的,说:

“你要走了,还不知啥时候回来。你是当爹的,给娃娃起个名字吧。要不然事到临头,失急慌忙的,找谁去?”

“我又不识几个字,能起出啥好名字。”董传贵顿了顿,突然那个人的影子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因而脱口就说,“要不就叫于生吧。”

“好名字!这名字起得真好,还说是没文化呢?”赵春莲兴奋地坐起来,转身瞅着董传贵,激动的说,“当初你从那棵大榆树下救了我,没有那棵榆树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叫榆生最好,就叫董榆生!”

董传贵弄“拙”成“巧”,看春莲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不愿拂了她的兴致,就顺水推舟说:“你觉得好,就这么叫吧!”

说话之间,不觉窗户发白,村子里响起阵阵军号声。有道是“老兵怕哨,新兵怕号”。董传贵刚挂了一个号,还没正式注册哩,哪里懂得这其中许许多多的根根卯卯。号声一响,还以为是召他归队哩!其实,这才是起床号,接下来依次是早操、开饭,离集合还有一阵子哩。

“等一等!”赵春莲一把拽住丈夫的胳膊,顺手从箱柜上拿过一个布包包,放在传贵的手上,叮咛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点炒面,省着点吃,每次见到炒面就能想起家、想起凉水泉子。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是我当学生的时候用过的,给你吧,有空给家写封信。还有一块银元……”

“别的我留下,银元我不要。部队上管吃穿,又不缺钱花,我要银元有啥用?”说着董传贵就要动手打开包包。

“别,别,这块银元不是钱。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娘给我戴到脖子上做护身用的。你今后就装到身上,我天天念佛,让佛爷保佑你……”

董传贵忍不住噗哧一笑:“当兵打仗,谁还顾得了那些!”抬头一看妻子期期艾艾的脸色,遂换了口气说,“行,行,就依你,我戴,我戴。”

“还有……”

董传贵一只脚还没有迈出门,忙又回过头来问:“还有啥?”

赵春莲靠近,双手抚着董传贵的肩,眼角挂着依依惜别的泪花,小鸟依人般含情脉脉地说:

“传贵呀,你这一走,山高水远,斗转星移,不知何年何月我们夫妻才能得团圆?我好舍不得让你走啊!”

董传贵当初一门心思离家出走,怕的就是这个。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没想到临走时的这一刻,他终于没有逃脱这一关。将心比心,他这一走,留下春莲陪着老父亲,那个走了,眼见是回不来了,这个走了也不知能不能回来?这个女人好命苦啊!董传贵思思想想,顿时忍俊不住,一把抱住妻子,鼻子一酸,掉下几滴英雄泪来。稍倾,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字一顿地说:

“春莲,我一定回来!”

“嗯,我等着你。”赵春莲睁开泪眼,深情的点点头。

公元一九四九年七、八月份的某一天,在中国西北山区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演绎了一场动人的送别场面。村头村尾,大路两旁,到处挤满了人群。这支解放军连队仅在小小的凉水泉子驻轧了三天,就产生了深远的令人无法想像的影响。

村里成立了武委会,组织了民兵排,选举了村干部。下一步就该是分田分地闹翻身,当家作主奔小康了。

董万山、朱勋臣、侯四海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蹴在一棵老槐树下,吧哒着旱烟锅儿,谈论开了刚刚接到的时事新闻:

“共产党这个人利害呀!看把军队整治的,老百姓就爱跟他跑。国民党抓兵,抓的是鸡飞狗上墙,连个毛都抓不着,抓上的又跑回来。看看人家共产党,小伙子争着抢着要参军,不够条件的还不要哩!”

“共产党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毛主席才是他们的大领导哩!”

“看吧,要不了多久,天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人家得民心哪!咱的苦日子也到头了,等着啃白面馒头吃肉菜吧!”

“那是,那是,要不怎么说翻身做主求解放哩!”

“…………”

刚入伍的十名新战士,都是全村最优秀的青年。董传贵、侯广胜、朱建明、董茂林等十人排成一队,虽不十分整齐,但个个都是昂头挺胸、精神抖擞、脸泛红光、豪气千云。

董传贵看见他媳妇也夹在一帮子姑娘媳妇堆里,两眼一眨不眨地一直往他这边瞅。今日不比昨日,现在他心里装着她,她心里装着他了。赵春莲心地善良,模样儿好看,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他已经答应了她,等打完了仗,就回家。那时候全国都解放了,如果那个姓于的还没消息,他们就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本来他是不打算再回来的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她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她。他就像是一只放飞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多远,那怕是飞到天涯海角,线头都一直在她的手心里紧紧的攥着。他最后看她一眼,不敢招手,也不敢叫喊,乡下人没这种习惯,怕让人看见笑话。

正在此时,冷不丁地朱三不知从啥地方蹿了出来,并排和赵春莲站在一起,眯细着眼睛,张开大嘴,嘻嘻笑着朝他亲热地喊道:

“哎,传贵哥,别忘了我们,常来信啊!”

借这机会,董传贵连忙回应道:“放心吧,一定等我回来啊!”

董传贵走了。跟着他的部队,离开了凉水泉子,走出风鸣山,向很远很远不知名儿的地方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