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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巧笑倩兮

段干木见状,连忙道:“先生,先师当年遇到两小儿辩日都会参与进去,这位小友挺聪明的,就听听他的问题吧。”

子夏在车上直起身子道:“小友,你说吧。”

总算有点机会了……但自己突然想到的这句话到底能否成功,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把握,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我想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句诗的意思。”

所有的弟子都没有说话,等待子夏的回应,但是曹奂注意到,子夏的面容浮现出一丝十分复杂的表情,过了半晌,子夏才道:“你为什么想问这句?”

“以前读的时候,只觉得这是描绘美好,但现在觉得没有那么简单。”曹奂连忙道,“我想知道这句诗是否有深意。”

子夏再度沉默了半晌,道:“是否有深意,老夫也很难断言。但是先师尚在世的时候,我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候的我只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转眼,都已经过了六十年了……”

再度思索片刻,子夏淡淡地道:“当年先师对我的回答是,‘绘事后素’。”

没有差错,和自己所背诵的一样。曹奂现在压抑着内心的狂喜,他多么感谢那些口耳相传《论语》,保证这部书没有被秦火烧光的儒生们,如果没有他们,恐怕自己现在只有死路一条了,“先生不愿意收我,无非是觉得与礼义不合。的确,我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先生贸然收我确实不妥。但我同样也不记得关乎自己的一切,脑海中只记得自己出生的地方和这些诗书。我就像一张绢一样素白,所以才来请教先生,希望先生授之以‘礼’,难道不正合了‘绘事后素’的道理吗?按照先师所说,礼不也应该在‘素’之后?”

子夏再度沉默了半晌,这次沉默简直让曹奂能够听清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子夏微微一笑,“这可跟先师当年所说的‘绘事后素’不同啊。”

曹奂再度体验到了掉进冰窟窿的感觉,那些该死的经学老师,多少年沉浸在经书当中,竟然连基本意思都搞错了,还害得自己现在也出了大丑。

完了,自己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恐怕只能继续在街上乞讨,也没什么,反正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也不在乎再死一次,虽然这次比上次更要不甘心,但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但突然又听子夏道:“但你所说的道理却是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过的。当年我也问过先生‘礼后乎’,可是我当时想法与你不同,这不是什么坏事,当初先师夸赞我启发了他,我现在也要说一句,你启发了我。”

曹奂一愣,一时间还没有听懂子夏在说什么,忽然听到子夏又道:“难为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看来可能真如你所说,你是一匹‘白绢’,等着我等教以‘礼’来约束。你们几个,去另一辆车上给他找个地方,让他跟我们一起回到西河学宫去。”

所有弟子当中,段干木第一个笑着答应,然后就向着停在前面的另一辆车急急而去,曹奂却仍在梦中一样,他通过了?他成功了?子夏愿意带着自己回他们所谓的西河学宫了?可是对于自己到底怎么成功的,曹奂却仍是有点迷茫。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一直被自己看不上的《论语》救了自己,如果不知道《论语》中子夏拿着这句诗去问孔子的典故,他就不可能投其所好,用这句诗来吸引子夏的注意力。

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名一直与自己过不去的弟子瞪了自己一眼,似乎颇为懊恼。之后曹奂才知道,那名弟子叫陈旻,是当今齐国最大的宗族陈氏的旁支子弟,平时就颇有贵族作派,最是看不起庶人。

“你真的记不清你到底从何而来了吗?”子夏似乎还是有点怀疑,继续问道。

曹奂知道如果自己现在说出其实他是一个来自六百年后的人,恐怕子夏会继续当自己是疯子,所以只好连连摇头,“真的不记得了,我一刻前才醒转,发现自己除了一些读过的书外,什么都不记得。”

子夏苦笑着点点头,“先师不言怪力乱神,我也不喜欢,但是……或许天地间总有一些人力无法理解的事情吧。”

他能这么想当然最好。虽然对于自己为什么会从曹魏末年直接来到春秋战国时代,曹奂自己也想不通。

他终于坐上了马车,驾车的人是段干木,这辆车在前面开路,只有自己、段干木和另外一个弟子坐,段干木一边驾车一边忍不住回头看着曹奂,“小友,太好了,刚才我真的吓死了。”

曹奂知道段干木是真心对自己好,心中也不由得一暖,笑道:“放心吧,我觉得先生是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先生的确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但是……”段干木犹豫了一下,“先生以前收过一个弟子,也是贫民出身,以前做过奴隶,被先生赎买了,叫禽滑厘。结果禽滑厘最后叛出师门,去了一个叫墨翟的人门下,当了墨翟的大弟子。”

墨翟?是那个墨翟吗?曹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墨子所在的时代实在是没什么概念,自己竟然来到了一个与墨子并存的时代,“墨翟?”

“嗯,虽然禽滑厘确实不适合儒门学问,但他公然另投师门,是绝对的不义。经过那次背叛后,先生对贫寒出身的弟子总会有一点偏见,刚才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先生本心还是好的。”

“当然不会介意。”曹奂连忙道。不管子夏有什么样的偏见,现在至少他都收了自己为徒。

晚上的时候,车辆停在了一个小城内,弟子们找了个馆驿住下,他们似乎身上有魏侯颁发的符节,可以在魏氏领土内自由居住。这个时代的一切都跟自己所处的时代有太多不同了,他得从零开始,一点点学习。

“记得给他烧一桶水,让他好好洗个澡。”下车的时候,子夏还吩咐弟子们关照曹奂,“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叫什么?”

曹奂愣了一下,名字叫什么?他该报出自己本来的名字吗?其实自己本名叫曹璜,当皇帝后才改名为曹奂,但不管是哪个名字,放在战国时代似乎都有点不合适,不说别的,他也不记得战国有什么人姓曹,也没听说有人姓夏侯。最后他只能对子夏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那我就给你重新起一个吧。”子夏无奈地摇摇头,径自沉默了一会儿,“不如,你就叫李克吧。”

李克?这听起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而且历史上好像也没有叫李克的名人,曹奂点点头道:“多谢先生赐名。”

“‘克己复礼’,这是我的先师教导给我的道理,我是没有什么本领去完成这件事了,给你的名字暗含这句教导,也是希望你能去做一些我自己做不到的事。”子夏微笑道,“我有预感,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曹奂……不,李克在心里笑着回答道:“的确如此。”

他成功在这个时代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无论怎样,他没有死在咸熙二年的太极殿,他多了一条命,现在他可以重新开始。他不仅可以避免自己变成傀儡皇帝,任人摆布的命运,如同自己死前所想一样,在这个大有作为的年代纵横恣肆。

甚至也可以改变整个曹魏的命运。

毕竟,如果战国时代的历史就已经改变,就不会出现后来必定以悲剧收场的曹魏了。

李克微笑着看着逐渐黯淡的天空,十九年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