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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6、情不自禁

笑笑与西子, 这两个沉默的女孩子, 并排坐在画舫边的长木椅上,望着灯光之外那一片黑沉沉的湖面。

此刻的浮生岛, 倒像是一座孤岛了。

“我承认,我对那个人有偏见。”过了半晌,笑笑才说出第一句话。

西子并不做声,等着笑笑后面的话。

“这种偏见并非出自职业歧视,我是很欣赏画师这个行业的,不然自己也不会聘请画师来开相馆。”笑笑的眼睛望着沉如墨玉的夜湖, 突然一只鸟儿掠过水面,扑棱棱地飞去了,“我只是凭直觉, 这个人的眼神中总有些飘忽不定的东西,若是对其托付终身, 恐非良配。”

西子一开口,声音有些微微的沙哑:“他最近很努力地在画, 一些画也得到了几位名家的赏识, 他深知自己的不足, 想要立稳了脚跟再向我父母求亲。”

“这么说来, 他还是想以一己之力去迎娶你?一个普通画师到知名画师, 再到书画名家, 需要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二三十年?谁等得起!”笑笑一不留神就又激动了。

后世流行过一句话:凡是不以结婚为前提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你让女方一直等等等,等到你出名,那也跟耍流氓差不多!

“他的几幅画已经托人去找半途山人请教了, 若是能得到半途山人的一句肯定,那日后就能在画坛立稳脚跟。”西子陷入其中,完全是跟着对方的思维来的——却不知道,对方也是煳涂虫一个。

石醉墨大概是觉得,只要自己有天赋,又肯用功,有朝一日一定能成为半途山人那样着名的大画家!

所谓有朝一日,实则就是遥遥无期。

笑笑苦笑一声:“半途山人何许人也,六岁时就被誉为兰溪神童,二十一岁中了探花,据说殿试时一副丹青笔墨受到了皇上的嘉赏,由此在画坛一举成名。”

西子叹了口气:“并不敢想那么高的,只是想画出些名气,通过卖画也能得些丰厚的润笔费,等时机成熟也开一家较大的画会。”

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最后还是要开画会!

笑笑的小竹扇子又呼沓沓摇起来:“开画会就是做生意,早些入手不是更好些?有了稳定的收入,自己也可以安安心心地作画!”

“他不大赞同思存画会如今的经营方式,尤其是四处宣传兼跑生意……”

笑笑啪的一声拍死了手背上的一只蚊子:“那他想怎么做?收拢很多知名画师在他的画馆坐阵,等着顾客们慕名前来拜访?排队交钱买画?因为一画难求,千金难买?——这简直就是坐吃等死。”

“也许是,看那些买香露的人都排队前来购买吧……”

“你没同他讲过吗?我们在推出一款香露之前要付出多少努力?要同多少家明的暗的同行去对抗?每定一个主题要经过多少日日夜夜的琢磨?远的不说,只说打开门做生意的时候,铺子里的伙计们要陪多少笑脸儿?供菩萨似的捧着那些太太小姐,除了殷勤帮她们试香,还要端茶倒水打扇,唯恐伺候得不周……”笑笑深深叹了口气,“他那些画师们,肯屈尊吗?他自己也不肯的吧。”

只要是生意就离不开销售,销售这件事,是需要把自尊心先装进一个小匣子里去,锁好了珍藏起来,等工作结束后再慢慢取出来缅怀的。

温西岫那样清高的一个人,作为调香师兼老板,虽说态度不卑不亢,但也受过不少冷脸,照样得提气忍耐地受着。

“对不起,我没管好自己的情绪,突然就激动起来了。”笑笑握了握西子的手。

西子却拉起笑笑的手,打开自己的荷包取出紫草膏来,为笑笑轻轻涂在了手背上,方才还是被那狡猾蚊子叮起了一个包。

西子道:“我怎么会怪你,你若不是真心为我好,才不会讲这些。”

笑笑的心一下就软了,有些鼻酸:“我何尝不是担忧,怕你过得不称心……那个人去年八月去庐山之前,你们二人就暗含了情意,这明明暗暗的来往也快一年了,他偏偏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算怎么回事!看他那些对未来的畅想,成为名家,开画馆,哪一件事把你算在里头了?他的未来规划里可曾有你?!”

笑笑的声音里带了倔强的哭腔,西子眼圈也红了:“我何尝没有想到过这些,我只是觉得,或许是财富的悬殊,让他觉得自卑了……但那自卑之中,又有着一股子专属于文人的傲气……他曾经画过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种了很多的花,说会为我们实现的……”

唉,说百句不如做一件,画百幅不如买一间!一个种了花的小院子,真有那么难实现吗?石醉墨现在画广告画,收入也是颇丰的,在京郊买个小独院儿完全不成问题!

笑笑擦了擦眼泪:“他可真是有傲骨,那半途山人就是我小舅舅,想要得到他的指点,通过你找我不就得了?为何还拐弯抹角去托人?托人不用花钱的啊?再说半途山人有那么好约吗?有空儿人家还忙泡妞呢!”

小舅舅一直风流,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再有,别的画家我不知道,反正我小舅舅是个很风流的画家,眠花宿柳是常事,据说宿进古庙也要在半夜出去访狐仙……这些居然还被他们书画界引为一桩美谈!石先生那么崇拜半途山人,这一点他羡慕么?”

石醉墨大概很希望西子也是个狐仙儿吧?又美丽又会变钱,还摆脱了商女的世俗身份,摆脱了能压死人的家族背景,自己就能做自己的主,夜半来天明去,还经得住老,多好啊。

西子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声音依然沙哑:“他说过,会永远为我画眉。”

“唉——”笑笑长叹一声,这一份无奈就融进了漫漫长夜。

“两个人也总不能一直这样空谈浪漫,在天上飞久了,总得停下来落落脚。不如这样,你先从侧面了解一下他的家庭,这总不框外吧?他若还是不情不愿,简直就没有半分诚意了。”

“好。”西子立起身来,“瑛园,你知道我有多羡慕芙蓉么?如果能有宁公子那样坦然的担当,就算他一辈子是个穷画师,我也认了。”

“好了,你别招我哭了!”笑笑也不知怎的,忍不住又哭起来,就是替西子不值,“我就是担心你,性子不如芙蓉泼辣,又不及瑞彩会理事管家……唉,姑娘们现在看着都是花团锦簇大好年华,等成了亲,眨眨眼就是一辈子,我是怕你受了委屈又不肯说,好好一个人就被他消磨了……”

西子被笑笑的话一引,也撑不住哭起来。

“还有找半途山人的事儿,你为何不和我提!你说了我能不帮忙吗?!我何尝不希望石先生是个好的,早早立起来,大大方方地娶你!”

两人都用帕子掩着口,无声地哽咽着,怕影响了那厢的瑞彩与唐立寰,便携手向船尾走去,正巧浮生岛也在慢慢靠岸,两人索性就招呼船伙计下了船。

哭这件事,不是一放一收就能干净利索的,和笑差不多。一旦大笑起来了,很难收得住,哭也一样,情绪起来了,那眼泪便止也止不住。

两个女孩子紧紧拉着手,边哭边向岸边走,那一份哽咽却是如何也停不住,渐渐的就哭成了一种坦然,一种不顾路人惊诧的坦然,一种我哭故我在的奇妙坦然。

就这样结着伴儿,红着眼睛一路抽泣,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令两人猝不及防。

今晚没有月亮,眼前这人却像是披了一袭月辉似的,即使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也无法遮挡那一份竹烟波月般的皎洁干净。

是温西岫?

是,是温西岫。

扑面而来的亲切与久违,令笑笑望而却步,彷佛生怕打破了眼前的幻像,也不知怎么了,刚刚停下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四哥哥?四哥哥!你回来了?!”西子的激动是不加掩饰的,吸了吸哭红的鼻子,手还攥着笑笑的手,人却整个儿地扑向了自己的哥哥,顺带着将自己的好友也一起带向了自己的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啊!!!”

温西岫生平从未接受过如此大力的、来自两个女孩子的拥抱,还好立得稳,不然要被两人扑倒的。

“怎的了,哭什么?”温西岫的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只好就这么架在半空,举目打量四周,家里肯定都派人跟着,总不至于遇上什么歹人,一时也找不出这两个姑娘哭泣的源头究竟在何处——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笑笑的脸上,“是因为没吃到生辰面么?瑛园。”

笑笑的鼻腔里全是熟悉的味道,若有若无的迦南珠子的香气,疏澹的竹子气息,干净的皂角和柏子,反正就是一股子再熟悉不过的味儿,西岫味儿。

三人也不能总抱着,不知何时就分开了,分开得很自然,谁也没觉得尴尬。——反正西子姑娘不觉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