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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一藤苦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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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乐生还是下农场前回过家,之后父亲被斗被关送强劳队一概不知。这半年他何尝不想回家看看?一是父亲叮嘱“这个家尽量少回”,二是以此表明自己与家庭划清界限——只剩一年高中毕业,前途要紧!

父亲被放回家又身染重病,才叫乐田去学校告诉哥哥发生的一切。兄弟俩一个十五一个十二,沿僻静的校园墙根慢慢走,路灯下无声哭泣着。去年秋季开始,成分不好的小学毕业生只准上农业中学半农半读,乐田成了牌楼农业中学第一批新生,半天上课半天劳动养活自己。乐田说:哥,我们家全靠你了!我初中都不让考,这辈子也就地里刨食的命!

再见到父亲他止不住泪如泉涌。父亲颧骨高高突起,两腮深陷脸色潮红,人瘦得脱了形。父亲喘息着告诉他,亏得马书记讲究实事求是,免去他牢狱之灾。否则富农成分加上判刑的父亲,给你带来多大影响?马书记恩重如山!

几年间大姐乐龄二姐乐云先后出嫁。三姐乐华参加乡民办教师招考,分配本大队代课。父亲被抓第二天,乐华自言自语说,难道群众说抓谁就抓谁?校长何顺向徐其虎报告。徐其虎大怒,擅自做主开除她民办教师,回生产队监督劳动。

接到蒋乐华的申诉,马书记派文教助理前往调查。调查报告称:一、蒋乐华是编制内代课教师,教学水平较高;二、蒋乐华怀疑“群众说抓谁就抓谁”,属认识问题,未造成不良影响,撤职开除处分过重;三、教师队伍人手紧缺,随意开除骨干教师不妥。

公社党委认同调查报告,责成牌楼大队恢复蒋乐华教师职务。

文教助理被徐其虎顶了回来:我就是不同意地富子女当教师,老子现行反革命,贫下中农子女怎放得心她教?事关阶级路线大是大非,别说你,天王老子也不行!

马书记抓起电话找徐其虎,摇两圈便停住了。来牌楼工作三年,徐其虎处处与他不合拍。此人好大喜功,心胸狭窄凶狠狡诈,品行大成问题。吕书记调走前推荐后备干部,徐其虎却是首选,说他革命资历深,斗争性强是员虎将。缺点大老粗头脑简单些。相处下来马祥瑞觉得此人头脑并不简单,有虎劲更有狼性。

最近徐其虎散布流言,对公社领导抓阶级斗争“软弱”不满:大队斗坏人,书记就坐在台下,请他做指示却不表态;其他公社揪出坏人很快上报批捕,我们这里没完没了审查,好人他做了,今后大队干部怎么工作?

马祥瑞并非小肚鸡肠的人。听到流言不想与这个桀骜不驯的下属理论。在那个越狂热越吃香的年代,正派的秉性决定他沉默静候。

文教助理看出马书记为难,提了个折中办法解决:让蒋乐华与薛庄小学薛玉晨对调,薛老师下个月结婚,婆家住牌楼大队,调她来肯定求之不得。马书记觉得此法两全其美,让抓紧落实。

没成想徐其虎节外生枝,说调薛玉晨来没有意见,但决不同意蒋乐华再当老师!她不在牌楼大队劳动,我马上停她口粮!

徐其虎料定,没有哪个“天王老子”敢站出来替蒋乐华说话。她父亲是“群专指”揪出的坏人。有谁胆敢跟我较劲,老徐还有杀手锏——编个桃色新闻,管它真有假有莫须有,搞臭他跳进黄河洗不清!

那年代户口就是“定身符”,它与吃穿生存必需品供应捆绑一起,有城镇定量供应户口和农村非定量供应户口之分。生产大队头头象**的小君主,掌控着手下两三千人生存权。

蒋乐华必须留在牌楼大队劳动。否则徐其虎停供口粮,她将无法生存!

蒋乐生的经济来源断了。上高中以来,全靠三姐少得可怜的薪水积攒起来供他,正当妙年的姐姐雪花膏也舍不得买。

蒋乐华!明天西河湾挑泥。队长说了,不去罚工分扣口粮!王小四的喊叫声暮霭中传得很远。

王怀兵按壮劳力标准分派她任务。蒋乐华不示弱,裤腿挽过膝盖,赤脚站在冰冷的水里挖淤泥。百多斤担子压弯腰,沿巴掌宽台阶一步三颤向上爬。肩上皮磨破结了痂,汗珠掉地上摔八瓣。

一股热流顺裤腿流下来,一阵天旋地转,蒋乐华连人带泥担子滚下渠底。正平土的引弟忙下去扶,只见她双眼微闭脸色蜡黄,地上一滩鲜血——长时间冷水浸泡加上繁重的体力活,蒋乐华提前来了例假。引弟气不过骂:王怀兵太欺人。

引弟扶着蒋乐华,一步一步捱回家,还没等换上干净衣服,王怀兵随后赶到,扯大嗓门喊:蒋乐华,出来!不到下工跑回家,罚你三天工!

引弟从屋里出来说:乐华姐身上来“那个”,人都晕倒了。你分她那么重任务,太过分吧!

王怀兵故作惊讶:啊?来“那个”了?蒋老师啊,下月来“那个”先打声招呼,我好关心你。嘻皮笑脸扬长而去。

妹妹乐梅九岁,最小的弟弟乐谷七岁,在大队小学读三年级和一年级。

成分不好不让入少先队,小姐弟自惭形秽见人不敢抬头。徐其虎的儿子徐小虎领头,带一帮调皮鬼追着乐谷唱儿歌:蒋乐谷,臭富农,大头细颈像条虫;蒋乐谷,呆木瓜,大家一起来蹾他!然后捉住他的四肢,齐喊一、二、三举过头,一下一下使劲往地上蹾。乐谷疼得如绞龙般翻滚,哭嚎着求饶。乐梅报告老师,徐小虎说闹着玩的,下回“闹玩”改到放学回家路上。他们报复乐梅告状,揪住她头发按地上一通狠揍,衣服都撕烂了。姐弟俩再也不敢上学。

乐谷长得象《红岩》里的小萝卜头,又象《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圆脑袋细脖颈大眼睛。母亲四十四岁生下他,没有母乳,两岁多才会走路。退学在家做饭洗衣,伺候生病卧床不起的父亲,用瓦盆从河里往家端水,十六盆才把缸端满。

姑母带来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她邻居的外甥住邢江县,成分好生产队里做电工,结婚八年没生育。托舅妈帮忙抱个男孩,年龄太小不会带,太大记事又怕养不住。要求两三岁顶多四岁,头脑聪明五官端正,愿出一袋小麦作补偿。上月乐谷去姑姑家,邻居见乐谷聪明伶俐,便捎信劝说外甥领养。姑母说乐谷个头小,说四岁人家准信。孩子可怜,送好人家寻条生路。

父亲不禁暗自伤悲。自知重病缠身来日不多,四十六岁生的小儿子,如今送人枉为人父!再一想,儿女们投错胎一生命苦,有人领养也算好事。母亲曲明在灶下烧火,光叹气一声不吭。

父亲问小儿子,愿不愿去姑母说的人家?乐谷两眼含泪不吱声。他自然愿过成分好不挨欺侮的日子,又小狗般恋着这个生养他的家,舍不得可怜的父母,和一奶同胞的哥哥姐姐。父亲再三追问愿不愿意去,他只说出两个字:随你。

电工师傅约好来领人的那天,乐谷很早起了床。他一声不响把父亲枕边吐痰的豁牙碗洗净,盛大小便的瓦盆里外刷了又刷,然后跪到床上托起父亲,边喂药边捶打背脊。父亲喘息着安慰道:乐谷乖,莫哭,马上去过好日子了。到了那边要听话,不要惹人家生气。别忘记这边兄弟姐妹,一根藤上的瓜呀。

晌午,姑母陪邻居和邻居的电工外甥同来,那男人背一口袋粮食,进了门四处打探这个一贫如洗的家。乐谷怯怯地叫声叔叔好。电工师傅象牛市上的买主,拉过乐谷细细端详,嘴,眼,耳朵鼻子,最后翻看手背手心摇摇头:这孩子苦命啊!

姑母和邻居异口同声:到你家就不苦了。

他问乐谷:几岁了?

乐谷照姑母前天教的回答:四岁。属什么的?我属,属马。

不对啊,属马都七岁了。电工把脸转向姑母,和自己的舅妈两个介绍人。

原来姑母只教少说三岁年纪,却忘教他变换属相,因此露了馅。

到了我家,还记得这边的人吗?

忘不掉,一根藤上的瓜呀!

电工把自己的舅妈叫出门,这边姑母开始埋怨:你这孩子,平日的灵气去哪了?四岁属鸡呀!人家问你记不记得这边的人,就是不愿你记着,你还说忘不掉!

乐谷委屈地说:姑,我不会撒谎。

怪道人家说你苦命,看来你真的命苦,只怕不要你了!姑母絮絮叨叨迎出去。

电工果然说孩子蛮好,就是岁数太大,什么都记得住,领养不合适。临走从背来的粮袋里舀出两瓢,说见面是缘分,这孩子可怜,给做顿饭吧。

乐谷终于没送成人,一家人说不出的酸甜苦辣。

蒋庆余见三姐受累受气心痛不已。对乐华说:父亲连累你了!离开这个家吧,走越远越好!

恰好省里来文件,动员男女青年支援新疆建设。蒋乐华第一个报了名。徐其虎当她的面把名字划去,冷笑道:支边用不着你,牌楼大队呆着吧!

蒋乐华向公社反映,马书记神情凝重,叹口气说大队不放,我也无能为力啊。

天无绝人之路。乐华姑父的堂侄叫马书魁,中专毕业后在“北大荒”农场工作。八十岁的老奶奶关注蒋乐华已久,相中了这位品貌好、出生在倒霉家庭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