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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元绍阅历虽深,目睹如此惨烈的一幕,心灵受到强烈震撼,脸面上尤为尴尬。拘谨如女孩的蒋乐生,声称要当一回他的儿子,穷追不舍什么原因不被录取,让他怨不得恼不得怒不得,万般无奈只得以“秘密”拒绝作答,致蒋乐生以死抗争。幸亏人没死,事情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找来陆新明紧急商讨对策。

陆新明说蒋乐生年小体弱,回家挣工分的确难以维持生计,建议许校长出面帮他安排个工作:校长人头熟,你出面这点事不难解决,算对他的一点补偿。许元绍思忖片刻说:也好,免得他再来纠缠。

半夜里蒋乐生醒来。睁眼四顾这是哪里?白顶棚白墙壁,空气中一股浓浓的消毒水怪味。右额角针扎火燎般疼,脑袋昏昏沉沉,象灌了铅抬不起来。

灯光下有个模糊的身影,三十多岁剪平头,一手捂右下腹,正站在床头注视着他。那不是马祥瑞书记吗?蒋乐生早就想过,录取通知到手我先向马书记报喜。咦,我不是没拿到录取通知书吗?他怎么来了?。。。。。。想着想着又昏睡过去。

这里是医院外科病房。蒋乐生右额肌肉外翻,伤口深度见骨,颅骨摄片可见新鲜裂纹,昏迷不醒呕吐不止是脑震荡症状。医生说,再往中间一厘米瞳仁就会撞冒,幸亏室内助跑距离短,伤者的体重轻,否则人头撞石头性命难保。

同病房三十多岁剪平头的病友正是马祥瑞。他得的急性阑尾炎,手术时已化脓穿孔。蒋乐生对他说马书记,我不争气,没考上!言毕泪珠滚滚。

马祥瑞已听说事情原委,把他按在床上。让他闭目养神,什么也别想。

女护士端着器械盒走进病房,身后跟着来探视的校团委书记陆新明。

得知蒋乐生同室病友就是牌楼公社原来的马书记,陆新明很想弄清蒋乐生父亲问题的真相,趁马祥瑞捂着肚子出外散步的机会跟了出去。马祥瑞却反映冷淡不愿作答:木已成舟,说不说有什么用?

陆书记说不解开谜团心不安。马祥瑞凄然一笑:只怕谜团解开你心更不安。

无奈陆新明坚持要听。马祥瑞把“群专指”如何蛊惑群众捏造罪名揪斗蒋庆余,送强劳队办罪无据,最终不了了之的经过简述一遍。这位梗直的书生感慨道:一个闹剧刚收场,新一幕悲剧就制造出来!

陆新明临走安慰蒋乐生:好好养伤,许校长已报请有关部门给你安排一份工作。又说你比同届同学小好几岁,想上大学还有重考机会,有志者事竟成嘛。其实他心里明白,“重考”之说仅为了安慰,是善意的蒙蔽和欺骗。高考政策不变,蒋乐生考十回也是“不宜录取”。

几天来蒋乐生一直昏昏欲睡,清醒时马祥瑞对他说:乐生我理解你,但并不赞成你。勉励他要经得起磨练挫折,珍惜生存的权利善待生命。马祥瑞刀口拆线出院,蒋乐生请他在《毕业纪念册》上题字,马祥瑞欣然命笔,写下八个苍劲有力的字:正派为人,认真做事。

王朝贵录取到濠城师专。一开始大队在他外调函复上写道:哥哥四七年被抓丁,至今下落不明,意犹未尽画蛇添足“可能逃往台湾。”王朝贵面临灭顶之灾!左春荣念及旧情,请当大队干部的姐夫出面去掉“蛇足”,王朝贵起死回生,由“不宜”改为“降格”。这与狼山求得的签条幸遇路人来相助,细雨渐止天放晴形成巧合。

几个要好的同学临走前来向蒋乐生告别。见他眉骨上伤口都埋怨:你这是何苦?你被剥夺的只是一次机会,万幸活了下来,活着就有希望。

许元绍亲自跑教育局,为蒋乐生开来一纸介绍信,分配红旗印刷厂“红专学校”做代课教师。算县职工学校编制,厂里每月发工资22元,抵四个劳力的工分值。

红专学校成立以后因没有教材,没有统一办学制度无法上课。个中原因新上马的厂大多运转不灵,厂领导无暇顾及办学;学员视业余教育为负担,没有学习积极性。

蒋乐生象森林里迷路的孩子茫然无措——这代课教师怎么当?

上不成课也不能无所事事,否则22元工资难得拿长久。

他在厂区四处转悠找活干。给排版工当助手学习检字,帮装订车间包装成品,跟三轮车给客户送货,把甬道砖缝里小草拔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找到个与红专学校相关的活——办黑板报。他给黑板报起名《红专周刊》,标明由红专学校主办——挂名红专学校校长的工会王主席一听,笑眯眯连声说好。

黑板报虽不起眼,也算舆论宣传阵地,也必须“政治挂帅”。他请王主席当主编,自己和两名车间主任做编委。拟好的《编者按》《评论》都送主编审定,表扬批评稿件均经过核实。为增加板报趣味性和可读性,选些小常识小幽默之类三言两语补白。

缮写是他的特长。自小临摹赵孟頫的字帖,上初中时练过美术字,宋黑隶魏碑全会写。借鉴《怎样出黑板报》那本书,他用彩粉笔把板报装帧得图文并茂。逢星期一《红专周刊》换版,报架前人头攒动,工友如欣赏工艺品般踊跃。

这年年底,县工业局总工会联合组织年度工作检查,发现这块令人眼前一亮的《红专周刊》,带队的局长大加赞赏,给该厂宣传和职教两项工作加了分,支书厂长王主席都很高兴。

转眼到了春节。县总工会组织文艺会演,红旗印刷厂的合唱《我们走在大路上》采用男女声二部轮唱,唱法新颖气势磅礴,蒋乐生的指挥技艺超群,夺得了一等奖。会演结束捧回一只镶奖状的镜框,一把盒装的紫檀木二胡。

王主席的脸笑眯眯的象朵盛开的菊花。他把二胡交给蒋乐生,还买本《怎样拉二胡》的书送他:你下功夫好好练,下次得奖还靠你。

《红专周刊》黑板报外加这次文艺会演,蒋乐生在厂里赢得不错的名声。

代课一年,他只上了一堂半截子课。

六一年夏天,总工会布置,各厂红专学校秋季开学必须开课,一律教汉语拼音,迎接全省职工普通话演讲比赛。

教学内容既明确,上级又如此重视,蒋乐生怀着久已的渴望,精心准备上好第一课。好在他对拼音驾轻就熟。

他在黑板报上对学拼音推广普通话意义作一番宣传,将声母韵母标上汉字读音,写纸块上贴到饭堂里——那是人人必去的地方。又用边角废料自制卡片,确保学员人手一套。他明白,只有上好课才算称职的教师。

终于盼来开学的日子。下午五点,下工铃声骤然响起,各车间机器停止了轰鸣。工友们脱下工作服拎着小板凳,聚集到两排厂房之间天井里。

这天井八米宽二十多米长,是整个厂区最宽阔的空间,全厂大型活动多在此举行,工友们戏称它露天大礼堂。蒋乐生把天井打扫干净,东头梧桐树下摆张小桌做讲台,倚树干架起黑板,上面用粉笔写上“庆祝红专学校开学上课”十个大字。

王主席简短开堂白之后,蒋乐生精神抖擞走上讲台,激动兴奋又未免有些紧张。他向眼前人群深深鞠一躬,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各位师傅,感谢大家牺牲工余时间来上课。今天是红专学校开学第一课,讲得不好请多提意见。

也许教师给学员鞠躬是新鲜事,场内一阵骚动。后来渐渐安静下来,饶有兴味等待小老师开讲。

蒋乐生对照备课笔记,介绍拼音识字和推广普通话的重要意义,接着开始教拼音。什么是声母什么是韵母,板书范读领读,一口气教了半个小时。他信心满满扫视台下,却见许多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顿感底气不足,问学员们听懂没有?

懂了。只有几个人回答,声音也不洪亮。

不懂!又不是小学生学这干嘛!什么“生母”“养母”的,妈太多了!喊“不懂”的人越来越多,夹带着揶揄和哄笑。

一位老年工友说:小蒋老师,我舌头老了转不过弯,学这玩意不行。

不当饭吃不顶钱用,不如摔两把扑克呢!几个青工不满地嘟囔。

天暗下来。“孩子放学了等我回去做饭呢。”有女工拎着小板凳站起来。

天井里顿起波澜,蒋乐生头嗡一下大了。他始料未及,手足无措说不出话。

王主席站起来喊:大家静静!坐下来好好听课。学拼音是上级布置的政治任务,全国推广普通话,不学怎么行?

蒋乐生转身板书的工夫,人群中呼啦啦走掉十来个。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告诫自己万事开头难,坚持就是胜利。我花那么多功夫备课,不信讲不好。“现在我领读声母,请大家跟着一起读。波,泼,摸,佛,得,特。。。。。。”

乌云涌过头顶,天空突然变黑。不知谁喊声“快下雨了!”

一道刺眼的电光闪过,紧跟着“喀嚓嚓”一声炸雷,豆粒大的雨点噼哩啪啦自天而降。人们四散奔逃,天井里瞬间流成了河。

雨幕中梧桐树下,蒋乐生浇成落汤鸡。他象一尊石雕伫立着,任凭王主席走廊里喊叫纹丝不动。

第一课半小时便夭折了。后来回想起来,倒很感激突如其来的大雨。如此收场比学员全都走散,他独自杵在讲台上体面得多。

学员学不进“波泼摸佛”。为了应付普通话演讲比赛,王主席挑选几名文化高有普通话基础的青工,下班后让蒋乐生强化训练两小时,特批每天补贴一毛钱夜餐费。声明这钱获奖以后才发,言外之意得不到奖就免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红旗印刷厂参加国庆演讲比赛获奖。几名青工也拿到了夜餐费,王主席称赞小蒋老师“又立了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