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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年中央调整经济政策,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方针,凡五八年后进厂的工人全部下放回乡,新建的厂如多米诺骨牌接连关门。

红旗印刷厂是扩建老厂,按政策属调整单位。要把十五个徒工下放回乡并非一件简单的事:这批人虽未满师定级,事实上已成为各车间生产骨干,为工厂发展付出了辛勤劳动。他们进厂两年多,以取得工人身份挣工资为荣,重回农村挣不值钱的工分,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当初风风光光进城,如今灰头土脸回乡,早知今日不当这工人也罢。没劲!

好容易转成定量户口,一声令下就回乡,唉,捧老牛屁股的命!

几天来支书和王主席一直陪笑脸,分头做思想工作,最大限度满足他们的要求,并郑重承诺:我们厂将来要发展,形势好转添人你第一个,这事包我身上!

最棘手的是制版车间的郑巧灵。这个大队支书的独养女儿,初中文化模样俊俏,进厂不久和她师傅谈起恋爱。已约好今年中秋办婚礼,谁料晴天霹雳小郑要被下放回乡,这婚结还不结?

小郑和她男友找到负责整顿工作的支书和工会王主席,跪地哭诉道:请求领导开恩积德,看我俩勤恳工作的份上,成全我们的姻缘,不要丧良心棒打鸳鸯。

政策规定父母户口性质不同,生出孩子的户口随母亲一方。小郑的师傅城镇户口,家人不容许他娶农村户口的郑巧灵为妻,否则孩子就成了地里刨食的农村社员!

小郑眼睛红肿象熟桃子,咬牙切齿发狠:非逼我下放,就吊死工厂大门口。

支书和王主席被二人真情打动,甚至陪着掉不少泪。请示工业局领导得到答复:一个口子也不准开,思想问题靠做工作。

支书与王主席商量,这是实际问题不是思想问题。人命关天,真出事谁负责任?请示分管副县长,小郑父亲也暗中托人活动,最后同意作为特例,采取“人下放保留户口”折中办法:郑巧灵也一样办下放手续,戴红花列光荣榜离厂,但暗地里不迁户口,保留城镇粮油供应。

江安小城笼罩在恐慌气氛中。一拨拨下放人员戴红花背行李卷离厂回乡,欢送的锣鼓震得人心烦意乱。蒋乐生突然产生可怕预感:我一年才上一堂半截子课,是厂里可有可无的人。如今工厂关停并转,红专学校还办吗?政策规定五八年后招工进城人员一律下放,意在压缩定量供应人口,我是否在下放之列?工作能否保住?

这些年来厄运当头,他对坏消息尤为敏感。

他去县职工学校打听消息。问是否会被下放潮流裹挟失去工作,校长肯定地说:不可能!你是教育局分配来的,不属下放对象之列。红旗印刷厂的红专学校还要办。校长安慰他:你小小年纪心思怎这样重?厂里对你反映不错嘛。

蒋乐生吃了颗定心丸,回厂时天已擦黑。厂门口路灯下,王主席正拉着个背影的手话别,很像生产队长王怀兵!

王主席与他不期而遇,忙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塞进裤袋,吞吞吐吐跟他搭讪:小蒋老师?你去哪儿了?

他心里格登一下:王怀兵来厂做什么?他们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王主席塞进裤袋的是王怀兵带来的联名信,要求下放蒋乐生回乡!上有出自他一人之手、十几个名字的手指印。

前些年,县人委批准“江中”实行军事化管理。高中部统一住校食宿,农村学生户口进城,享受粮油定量供应。徐其虎眼看蒋乐生迁走户口,心中便暗暗发誓:迟早让你迁回牌楼大队来!

去年高考,蒋乐生外调表上“坚决不同意录取”一句话,粉碎了他的大学梦。

徐其虎正得意,蒋乐生出乎意料没有回牌楼挣工分,而是留城当了代课教师!

这一年蒋家的日子渐有起色,倒找生产队粮草钱有了着落,四间破茅草屋修缮一新。而自家的元宝屋灰头土脸,屋脊断成几截没钱修。——徐其虎妒火中烧!

儿子徐小虎更让他气破肚皮!小虎十三岁,顿顿饱饭发育得人高马大,就是不肯好好念书。上五年学只读三年级,隔一年便要留一次级,成了全校有名的留级宝。这小子课堂上调皮捣蛋,下课专欺负女生小同学,老师批评他他骂老师,老师管不了交给校长,那位会吹笛子的何顺校长他也不买帐,叉腰指着鼻子警告:小心我在爹面前说你的坏话,你再拍马屁也没用!

小虎的志向是长大参军。他跟爹说读书没有用,你一天书没念不一样参军?一样当大队干部?全大队哪个不怕你?——这也叫有志不在年高。

把蒋乐生弄回来挣工分的念头折磨得徐其虎寝食难安。他发誓,要象当初对蒋庆余那样把他儿子捏在手心。夜晚他躺在床上,最乐意听猫爪下老鼠被撕咬的吱吱惨叫,从中获得极大的快慰和满足。

天赐良机!国家调整经济政策压缩城镇人口。徐其虎在公社一听这话题再无心开会,马上想到蒋乐生而极度亢奋。他预见过不了几天,蒋乐生就会垂头丧气背着铺盖回家,低眉顺眼到大队登记户口,在他掌控的牌楼大队接受监督改造。

眼看整顿已近尾声,下放人员陆续回乡,仍不见蒋乐生踪影。徐其虎坐立不安,派王怀兵进城打探消息。叫他以贫下中农名义写联名信带身边,蒋乐生不在压缩之列,就递上去强烈要求下放他回乡务农!理由他家缺劳力,母亲生病弟弟妹妹年幼,他必须回家挣工分。“眼下形势多下放一个好一个,我们这样做等于帮厂里忙,他们自然求之不得。”王怀兵就是遵照这意图来的。

这封联名信对红旗印刷厂来说如雪中送炭。县粮食局正追查,为什么下放名册十五人,迁出定量供应人口少一个?厂领导解释郑巧灵情况特殊,声言此事已报县领导同意,但粮食局口气非常坚决:压缩定量供应人口是硬指标,任凭谁无权通融。厂领导正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困境,王怀兵送来了“柳暗花明”:蒋乐生进厂前就是城镇定量户口,将他下放不正好腾出一个指标、顶郑巧灵不迁户口不转粮食关系的缺口吗?

小郑的师傅是老职工,排版车间技术骨干,加上她父亲暗中活动,县领导已默许作特例变通处理。相比之下蒋乐生来厂刚一年,比那些徒工时间更短。尽管大家公认小伙子人不错,但红专学校迟迟开不了课,教师也属多余。无论从工厂利益考虑还是成全郑巧灵的姻缘,下放蒋乐生都是顺理成章。

出身不好绝无可能招工进厂,所以这次下放对家庭出身倒没有歧视性规定。但人们早已经形成思维定势——倒霉落难的事,出身不好理应“优先”,何况他家大队干部出面要人,当地贫下中农强烈要他回去挣工分?蒋乐生好比一粒泥沙,被下放浪潮裹挟入海再正常不过。

王主席对蒋乐生的家庭,以及得到这份工作的前因后果都了解,深知这偷梁换柱做法很缺德很丧良心,将会把蒋乐生和他的家庭再次推向灾难深渊。王怀兵那天递交联名信时神态诡秘,王主席意识到其中必有奥妙,心中不由得产生怜悯和同情。然而搞政治不容许感情用事,他要顾全大局,替厂领导排忧解难要紧。

蒋乐生人事关系在县职工学校,下放他回乡必须由校方出面。厂长派王主席跑一趟职工学校,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校长对厂方的要求很惊讶。按政策蒋乐生不属于下放对象。王主席苦着脸对校长说:我厂靠印书印报纸吃饭,下放回乡的徒工都跟他攀比,骂我们厂领导瞎眼,下放生产骨干养闲人!

正说着厂长突然来了电话,说下放徒工们在厂里闹事,质问蒋乐生比他们更晚进厂为何不下放?厂长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也让小蒋老师离厂,下个月停发工资。小蒋老师有能力,要不校长你想想办法,安排他去其他厂?人反正退给你了!

厂长和王主席的双簧演得逼逼真,甩包袱一样把蒋乐生推出厂门。

红旗印刷厂以停发工资的断然手段说退就退人。在工厂下马人员下放的浪潮中,校长把蒋乐生往哪安排?他顶着烈日去找教育局长。

局长午睡刚起,脸颊上残存一片凉席印痕。听半天稀里糊涂边打哈欠边问:哪个蒋乐生?校长说就是去年“江中”毕业,高考没取、把额头撞裂的那个不幸青年。全县百十所学校,您帮忙重新安排一下?局长“哦”了声把手一挥:算了,下放就下放吧,我给过许元绍一回面子了。

弱肉强食是动物世界的普遍规律。人世间多少矛盾的化解,以损害弱者的利益了结。小人物的命运,往往取决于大人物一句话。

刚端了一年的“饭碗”丢了,蒋乐生反应倒很平静,不同于去年高考落榜痛不欲生。他变得麻木迟钝,也许信了马书记的话——糊里糊涂不明原委反而好?

王怀兵每天给厂里打电话。蒋乐生人未到家,下放的消息沸沸扬扬传遍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