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水伤的其实并不重，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之所以昏迷了这么久，医生的解释是脑震荡所致。
实际上，在江春水刚被送进来的时候，出诊的医生也吓了一大跳。浑身浴血、人事不省的急诊患者在小县城里并不常见。所以在给江春水做核磁共振检查时，他就提前联系了市人民医院，早早做好了往市里转诊的准备。
等检查结果出来，却发现情况远比预想的要好得多。不说内伤，就连骨折骨裂都没有，多是软组织钝挫伤，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脑震荡。
“小伙子体格不错！”站在床前交代完病情，医生冲江春水由衷的赞叹道。
江春水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刚才看了检查报告单，虽说都是钝挫伤，但全身上下就没剩下一处好的地方了。不过他也知道医生说的是实情，在那样的情况下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对了，你最好让家里来个人。虽然目前看来情况还算好，但也得观察一段时间。”
“另外就是费用也得交一下，昨晚是给你开的绿色通道。”临出门前，医生交代了一句。
江春水是被租房对门的邻居送来医院的，什么东西都没带，所以医院一直都没能联系上他的家人。
江春水点了点头，道：“医生，能借你手机打个电话么？”
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裤袋里把手机掏出来给江春水递了过去。
江春水借手机给江游打了个电话，简单说了下情况，让他来医院一趟。这事情江春水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即便告诉了他们，也只能让他们白白担心而已，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好在江游还待在老家过节，接到电话之后一刻都没耽误就赶来了县城。
“什么情况，这是？”江游交完住院押金回来，望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江春水，吃惊的问道。
江春水淡然道：“让人给打了。”
江游乐了，道：“你不挺能打的？还能让人给打成这样？”
江春水瞥了瞥嘴，“十几个人打一个，你去试试？”
“我靠！群殴啊！”江游不可思议道：“我说你该不会是跟人家抢女人吧？”
江春水笑骂了一句，言简意赅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说到正事，江游立即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这事情大发了！那卵仔叫什么名字来着？”
“张昊！”说出这个名字，饶是江春水极力想维持波澜不惊的高人风范也不能够，自然而然的有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搞不懂啊，这个张昊就算家里关系再硬，像这样大半夜的冲进别人家里打人，而且打的还是国家公职人员，这事情真能盖得住？”
“只能说他是傻的！”江春水也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在县委办跟班学习的天子近臣，就这么让人打了，县委办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要说是大白天因为某些原因起了冲突还好说，但像张昊那样大半夜私闯民宅伤人，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江游沉默半响，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两人彼此都知道，这回出的事不比读书时那会儿，不会是被人打了就打回去那么简单。江春水嘴里说张昊那样做是因为没脑子，但另外一个可能性显然更大。那就是人家根本不在乎。
只手遮天这种事情在信息越不透明、人情交织越复杂的小地方越容易发生。江春水这事情往大了不说是刑事案件，往治安这边靠，拘留对方十来天完全正常。但要往小了处理，顶多就算是个纠纷。把当事人叫过来，民事赔偿谈妥了就啥事没有。
江春水低头想了想，道：”你先去我租房，帮我把现场拍下来。记住，全景的要有，细节的也要拍，宁多不少。”
“然后你去趟派出所，问他们要报案回执，跟他们说我醒了，要求他们过来给我做口供。”
“还有就是，待会你去找一下我的主治医生，把我的入院记录拍下来。”
江游答应了一声，有些担心道：“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
“没事！他们不是黑社会，还不至于到那个程度。放心吧！”
江游去了一个小时不到就回到了医院，脸色有些不好看。
“怎么了？”江春水问道。
江游忿忿不平道：“我去了派出所，人家根本不鸟我！问他们要报案回执，他们说我不是报案人，不能给我。叫他们过来录口供，丫的竟然说今天人都出去了，不得空，还说让你出院后自己过去找他们。”
江春水叹了口气，道：“我早该猜到是这样的了。哎，那照片都拍了没有？”
“都拍了，喏，都在这里。”江游把手机倒转过来递给江春水。
江春水左右滑动屏幕，仔细看了每一张照片之后，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就行了！好在那帮人真是没脑子的，没有想到回来破坏掉现场。”
“指纹我也弄到了。”江游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袋子，得意洋洋的说道。
“这是什么？”江春水接过袋子，仔细看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袋子里装的是好几块透明胶，上面依稀可见有指纹的印子。这是江游去租房拍照的时候，突发奇想出来的办法。电视剧政法先锋里，香港警察就是这样留取犯罪分子的指纹的。江游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但事到如今，试一下总聊胜于无。
入院的第三天，蒋晖过来探望江春水。蒋晖过来在意料之中，但只有他一个人过来却莫名令江春水有些失落。
上次陈瑶生病住院可不是这么冷清的场景，不止单位去了好几个人，更是刘文涛亲自带队。
江春水勉强挤出点笑脸，冲进门后就在帮他削苹果的蒋晖道：“晖哥，谢了啊！还劳动您专门跑一趟。”
“早应该来了，那个，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蒋晖有些不好意思，龙潭就那么大点地方，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根本藏不住，加上类似这种打架斗殴的事情向来都是底层民众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所以江春水的事情一时间给传的沸沸扬扬，什么为了抢女人大打出手，什么公务员被黑社会打击报复，说什么的都有，连素来消息不怎么灵通的蒋晖都很快就听说了这个事情。
县委办的人让人给打进医院这种事情可谓耸人听闻，绝无仅有，而刘文涛又是出了名的护犊子。但令蒋晖意外的是，事情发生后，刘文涛却既没有给公安机关打招呼，也没有安排谁去医院探视一番，摆出了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今天还是蒋晖自己没忍住，跑去刘文涛办公室说了半天，才能走这一趟。
“还好，应该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蒋晖跟江春水闲聊了几句，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来。
江春水赶紧往回推，”晖哥，这是干嘛呢？！”
“别多想，这是涛主任的意思！”蒋晖在江春水的手背上拍了拍，补充了一句：“只要是办里的人，住院了工会都会给的。”
江春水默默接过红包，只看那鼓起的程度，少说也有千把块钱。
蒋晖走之后，直至出院也再没有人来过。
起初江春水还觉着石海和陈飒也许会来看看他，毕竟在单位里石海是同他走得最近的同事，两人往时没少在一起喝酒吹牛。而陈飒，抛去老同学这一层关系不说，江春水这一回之所以被打，到底跟她脱不开关系，于情于理她都应该过来看看才对。
患难时最易见人心，人遇难时也最易自怜。
江春水并非那种没有体味过世态炎凉、人性凉薄的人，但真等出了事、受了伤，还是不由自主的希望获取别人的关心。
办完出院手续，在回去的路上，江春水把手肘架在车门上，透过前挡风玻璃默默的望着天空。
江游扭头瞥了他一眼，担心的问道：“怎么了？”
江春水回过神来，自嘲的笑了笑，道：“我以前觉得自己挺牛逼的，现在才发现啊，自己其实就一傻逼。”
“你可怜起自己来了？”
“有点吧！碰到这种事情想不消极一点都行呐。”
江游问道：“是因为觉着张昊这事情解决不了，还是因为住院这么久都没人来看你？”
江春水苦笑道：“应该是两者皆有。其实张昊的事情我担心的反而不多，能解决就解决，没法解决就算了，这世上哪有都能解决的事情？”
“那我明白了。”
江春水挑了下眉头，“嗯？”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特委屈，觉得自己对别人那么好，人家却没能回报给你同等的好？是不是觉得自己在龙潭其实挺孤苦伶仃的，没人关心没人在乎？”
江春水突然就笑了，笑的太剧烈，不觉连眼泪都给呛了出来。
从手套箱里抽出张纸巾把眼泪擦干，江春水才说道：“之前真是那么觉得的，不过现在没有了？”
江游疑惑的望了他一眼，只见江春水正色道：“没人关心没人在乎的感觉真的很不爽，真的。有几天我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于其他人来说应该是可有可无的，觉得人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一点。”
“什么？”江游问道。
江春水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忘记了，你一直在我身边。”
江游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揶揄道：“还好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不然听了你这话，我真得怀疑你的性取向。”
江春水毫不介意，双手抱头靠在椅背上，道：“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呢。”
“你说当我们要死的时候，我们还能记住多少个人的名字？几个人的模样？”
江游伸出右手晃了晃，道：“除了家人，顶多五个！”
江春水感慨道：“是啊，最多五个人。从生到死，三万多天的时间，不算短了。但能够留在我们记忆里，能够让我们至死都还能记住名字和模样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完。所以你说，我们干嘛要为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浪费我们的时间、精力和感情呢？不值得，也没必要。”
“现在回想起来，活到今天，我跟很多人交过心，跟上百人喝过酒，跟近千人共过事，见过的、认识的、说过话的就更多了。但到现在呢，留在我身边的，寥寥无几。出了事，碰上了麻烦，肯过来的更是只有你江游一个人。所以说，其实我们生命中的遇上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是过客，遇上了也就遇上了，酒喝过了也就喝过了，放到一整个生命里看，其实都不过如此。时间一久，不说记忆中的样子会变得模糊，就连名字都能在不经意间就给忘了。”
江游赞同道：“这话在理！感情这东西向来既是最廉价也是最珍贵的。”
江春水心有灵犀，“廉价在于其无常，珍贵也在于其无常。”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哈哈大笑起来，一如十年前少年的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