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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渡兵船

中原大地已开始入冬, 但一路往南,冬日却比寒风凛冽的落雁城更为和煦, 到得嵩县时,却是皑皑暖冬之景。

琴川五道支流畔建起了不少水车,新开挖渠道犹如棋盘般纵横交错,灌溉全城。嵩县就像个隐藏在群山环抱中桃源,无论外界如何天翻地覆,嵩地始终一如既往。

耿曙带来了封侯的委任状, 被雍王封为武陵侯,姜恒则恢复了太史之职。

宋邹对两人秘密到来并不奇怪,开始汇报这一年里大小宜。

经历了雍东宫那混乱不堪的文书体系后, 姜恒只觉得宋邹治理辖县实在是太高明了,一切颇有条理。

“您要斥候, 在这一年里已训练得差不多了,”宋邹说,“侯爷与太史大人这几日就可用上。”

姜恒洗过澡,换过衣服, 躺在榻上。耿曙则出去检阅他军队了, 来年开春就要用兵, 必须趁冬季这最后的闲暇时间予以重新操练。

“派出所有斥候, ”姜恒说, “密切监视各国动向, 尤其代国与郑国。”

这两国与雍直接接壤,代新王又与郑国有着血缘之亲, 他们的盟比任何一国都更稳固。

宋邹接了命令,又说:“姜大人瘦了不少。”

“累。”姜恒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有些,哪怕竭尽全力,难。”

“有些难题,大可交时间,”宋邹想了想,说道,“再难对付人,是会、会死的。”

“是啊。”姜恒了,说,“可我会死,只不知道谁先死在前头了。”

宋邹笑了起来,姜恒摇摇头,忽然发现嵩县城主府,有时就像是雍都落雁城之外另一个家,缘因这是他与耿曙重逢后,第一个为他们提供保护的小天地。

“代国公主着商人送来的,”宋邹捧出一把剑,说道,“来人说,这是一份谢礼。”

“烈光剑。”姜恒认出那把剑了,当初耿曙把它还了回去,姬霜又将它送到了嵩县,权当谢耿曙与姜恒在西川所做之。

如今代国名义上李霄为代王,实则已落到了姬霜控制之下。

“嫂子是厉害人。”姜恒道。

“什么嫂子?”耿曙抽出烈光剑,看了眼,冷冷道,“婚约早就作废了,这些天没整治你,又拿我寻开心?”

“快把剑放下!”姜恒朝拿着剑作势要按他耿曙说,“不是闹着玩的。”

耿曙一手拧着姜恒手,把他按在榻上,看不看,另一手随手推剑入鞘,分毫不差,腾出手来作弄姜恒。姜恒却顺势抢到烈光剑,连剑带鞘,抵着耿曙胸膛。

“怎么?”耿曙摁着姜恒,低头道,“想杀我?”

姜恒看着耿曙,脸上微红,用剑鞘示威般地推了推他。

“想杀哥哥的话,”耿曙声音低沉、好听,一手缓慢解开衽,说道,“往这儿刺,我就死了。”

姜恒用剑横架在耿曙脖颈上,仿佛觉到耿曙灼热的呼吸、有力心跳。

“你,”姜恒说,“喏,拿着罢。”

姜恒在海阁古书上读到过,一金玺二星玉,三剑四神座,烈光象征日轮,天月则象征月轮,黑剑,意味着漫漫长夜与满天的星光。

耿曙已经有久没用过黑剑了,那是他们父亲遗物,他终归需要一把兵器,烈光剑亦是神兵,再适合不过了。

耿曙翻身坐起,抽出烈光剑,认真端详。

“你就像烈光一般,”姜恒说,“明朗。”

“我不是。”耿曙朝姜恒说,“你才是,恒儿,你起来,就像晴天一样。”

“军队怎么样了?”姜恒扒着耿曙后背,两人一看那把剑。

耿曙一提起来就郁闷,接下来还有军阵要重整,只得实实,拿出太公兵法重新布阵。是日下午,姜恒便在嵩县审阅变法内容,耿曙则躺在榻上,让姜恒躺在自己怀中,一手拿着书,思考进攻越地的战术。

待汁琮朝玉璧关启战,耿曙与姜恒便要马上部署军队,以快打快,攻下在越地的浔阳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活捉在别宫郑王。

可是万一太子灵不吃这套呢?

卫卓与管魏的计划,则是让耿曙接下来进攻济州城,打郑国的国都,这么一来,太子灵总不能坐视不管了。

然而就凭手头这两万人,要打下一国都城谈何容易?最怕就是他们的军队在郑国境内被拖住,展开旷日持久胶着战。

耿曙无意识地把手伸进姜恒衣服里,摸他背脊,犹如对海东青亲昵抚摸一般。姜恒在这暖冬里非常舒服,一脚在耿曙脚背上来回摩挲,渐渐地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宋邹来报,说了几句话,耿曙冷漠地答了句“知道了”。

“什么?”姜恒清醒过来。

“咱们斥候在胶州查到了不少运送铁商队。”耿曙答道,“你继续睡。”

姜恒打了个呵欠,坐起,他与耿曙在厅内时懒得正装,便都穿里衣,姜恒一身白,耿曙则一身黑衣黑袜,白天出去巡军半日,午后便回来陪姜恒。

“胶州。”姜恒想了想,看了眼墙上地图。

胶州乃是郑国的边陲之地,东临大海,北接崇山峻岭,在那里设立打铁场亦是寻常。

“生铁么?”姜恒问。

耿曙说:“没听清楚,让宋邹回来再问?”

姜恒摇摇头,耿曙放下手头案卷,说:“泡澡去罢。”

城主府后有一温池,耿曙连日练兵,不免肌肉酸痛,正好泡池放松一下。

距离他们来到嵩县,已经两个月有余,再过二十日,耿曙便将出战,带着两万雍军离开嵩县,进入梁地,以掠夺代替补,一路直入浔东。

姜恒实在不能接受这种作战方式,但汁琮决定,素来说一不二。

“这几日就别去操练了。”姜恒说。

“帮我捏捏肩膀。”耿曙说,“没事,不影响行军打仗。”

耿曙肩背硬,姜恒帮他捏了几下,见耿曙推着一片树叶,从水上推了过去,泛起涟漪,忽然停下动作。

耿曙:“?”

姜恒怔怔看着那树叶,耿曙便凑过去,在他侧脸上亲吻了下。

“怎么了?”耿曙问。

姜恒瞬间如梦初醒,“哗啦”一声出水,耿曙道:“等等!怎么了?”

姜恒裹上浴袍,赤脚就朝厅内跑,耿曙匆忙穿了浴袍,说道:“别跑!好好说话!”

姜恒说:“水运!”

耿曙把姜恒打横抱了起来,快步进厅内。姜恒喊道:“传宋邹!快!把商会大统领叫过来!”

不到一炷香时分,厅内来了四个人,宋邹、嵩县商会大统领赵逡、以及雍军两名万夫长。

“别着急。”耿曙只着一身浴袍,侧身坐在榻上案前,姜恒仍披散半湿头发,忧心忡忡地看着地图。

宋邹说:“可是玉璧关来了消息?”

“不。”姜恒走到地图前,翻出朱笔,沿着胶州港标记,说,“胶州已探明的海道,最远能抵达何处?”

商会大统领道:“胶州向来是郑国的军重镇,消息出不来,斥候难进去,海船多与南越交互,出港之后,往往就不知去了何处。但目前可知,郑国确实要开战了,因为他们……”

姜恒接了话头,说:“因为他们往胶州运送了大量的铁。”

“不错,”宋邹说,“这是今日传回来的消息。”

姜恒说:“即是说,被打听到,已经是半个月前了。”

大统领赵逡点头:“实际上他们运送铁,时间只会更早,根据我们的推测,这个时间应当在入夏前。兴许这已是最后一批了。”

“从胶州港出发,”姜恒说,“根据秋冬风向,最远能到何处?”

耿曙没想到,一辈子没见过海的姜恒,竟是对海运十分了解。

“这要找名走过船路人来问问。”宋邹答道,“我记得曾有吴越之地的船商,只不知他在不在嵩地,姜大人觉得呢?”

“所有斥候送信,”姜恒说,“到这几个地点去找,看有没有补给站。”

说着,姜恒一路从胶州沿着海岸线往北边标记,直到雍国境内一处海岸,雍国地广人稀,大片土地荒无人烟,又有东兰山天险作为屏障,挡住了那段海岸线。

与此时,姜恒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孙英也许就是坐船过来的,”姜恒朝耿曙说,“只不知道,他们去了多少人。”

耿曙脸色亦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我这就送信回去。”

“送东宫。”姜恒说。

如姜恒猜测无误,太子灵正在坚持不懈地往雍国东北方运兵……雍地的海岸线多年来始终守备空虚,只希望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近期不要按计划发兵。”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想了想,说:“太冒险了。”

“一旦太子灵绕过玉璧关前防守,”姜恒说,“把兵马运送到雍国后方,你手里这支兵员,就是最后的希望了,不发兵,只会延误战机,若在越地被拖住,最后一支救援国内军队没了。”

耿曙沉吟不语,最后他决定,在这件事上听姜恒。

“可是如不发兵牵制玉璧关,雍国想进军,就……”

“那就让他去死好了,”姜恒道,“先前谁还答应我一剑捅了他?”

“知道了。”耿曙马上识趣地说,他当然知道姜恒是在说反话,这些日子以来姜恒是最焦虑那个,直到过了发兵时限,他仍让耿曙强行按兵不动。

耿曙放出去海东青,带回来的消息则是汁琮的三个字:知道了。

“什么叫‘知道了’?”姜恒难以置信道,“他不派人去查么?”

“他说知道了就是知道了,”耿曙说,“我有什么办法?”

这个时候,宋邹传唤的船商来了,姜恒马上从耿曙怀中起身,正了正衣裳,已经来不及问他字了,说:“从胶州出发的海船,北上后,最远能抵达什么地方?”

“回大人话,”那船商说,“小的只在吴地跑过几年船,具体情况不清楚,只能道听途说……”

姜恒:“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郑地四个港口,往来南越等地,所做无非海上生意,郑人的船大多是江船,想要海上航行大船,须得求助于郢人。但胶州港口往北方一路过去,多年来几乎无人去过,郑国也不允许任何商道途经胶州,俱是官船……”

“……胶州与北地的林港等地,多年前听闻有过往来,但只要北上,暗礁极多,春夏间,几乎无船能平安到此处。”

“笔你。除非什么?”姜恒递他朱笔,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说。

船商寻思片刻,圈出一块海域,说:“大人说的是,除非秋冬交季时,会有一个月上下西南风,如利用好这段时间,便能将船从胶东出发,花上整整一个十月,开到东兰山最东边,但是有没有能靠岸的地方,小人就……”

姜恒听了这话,简直是天旋地转。

现在他唯一希望,就是郑人只送了军队进入雍境,尚未成功策反林胡、氐二族人,否则……

“一艘船可以运多少人?”耿曙直到此刻,仍然保持了镇定。

“多则两千,少则八百,”船商说,“并无定数,若将货舱腾空,嗯,平均两千人是可以。但商路讲究的是‘往返’,这条海路有去无回,所以郑国几乎从来不与雍国走海道生意……”

姜恒坐在榻上,无意识地挥手,示意先退下,再看耿曙时,耿曙表情依旧镇定。

“不会有太多人,”耿曙说,“算他们十条船,只有两万人。”

姜恒说:“风羽回来了?玉璧关下谁在领军?”

耿曙说:“武英公主,父王还坐镇落雁,都在等咱们进攻浔东城的消息。”

距离他们约定时间,已经过了足足十天,耿曙始终按兵不动,奇怪的是,落雁城也没有消息,信使本该三天前抵达嵩县,催促耿曙,并带来汁琮的大怒。

我让你袭击敌人后方,你现在居然还在嵩县按兵不动?!

但信使没有来,耿曙放出海东青,一来一回,要四天时间。

紧接着,海东青带着一块染血布条,飞进了城主府内。

上面只有六个字:落雁被围速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