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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晚师瞿聃

隐显任从千种现。梦中形影莫追寻。

——宝觉祖心禅师

第一节?宝公塔

自从完全退出政坛,王安石感觉非常清静,再也不必绞尽脑汁去思考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了。但人的心是很难真正清静下来的,尤其是王安石这种曾经执掌大权而干成大事业的人,心中经常会下意识地想到国家的变法大业和百姓的生活状况。

本来,王安石在执政期间,当心情特别烦躁的时候,便经常用佛教中的一些思想观念来缓解内心的焦虑,与许多高僧有过交往。如今隐居起来,身心都完全清闲下来,于是王安石便想通过佛教来缓解心中的郁闷与烦躁,让经常出现的回忆往事的痛苦得到一些缓解。

这一时期,王安石阅读最多的是《维摩诘所说经》。这是鸠摩罗什翻译的佛教经典,讲述一位名叫维摩诘的居士,在家修行,他本身是位超级大富翁,家有万贯,奴婢成群。但是他却勤于攻读佛法,虔诚修行,能够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得圣果成就,被称为大菩萨。

这位大菩萨早已成佛,便是金粟如来。他最突出的地方是才智超群,既享尽人间富贵,又善论佛法,这种不起分别心,被称作“不二法门”,也称作“不二禅机”,即语默不二、小大不二,是对禅宗影响最大的两种。因此这位在家修行得道的维摩诘居士,也深得佛祖尊重。

唐代大诗人王维便是受《维摩诘经》影响非常深的诗人,他名维字摩诘,连读便是“维摩诘”。王维的生活方式能够化解仕与隐的纠结和矛盾,亦官亦隐,其山水田园诗中的禅境一片化机,便与本经的精神有相通之处。

阅读完《维摩诘经》,王安石深有感触,于是写《读维摩经有感》道:

身如泡沫亦如风,刀割香涂共一空。宴坐世间观此理,维摩虽病有神通。

(卷四八)

元丰二年(1079)六月二十五这一天,王安石早晨起来便闷闷不乐,忧伤的感情溢于言表。其实吴夫人也知道丈夫的心事,只是不愿意说破,二人心照不宣。但夫人这几天也是心火很大,身体非常不好,走路都很困难。幸亏家中女仆人服侍周到,故没有大碍,但行动依然很吃力。

吃过早饭,王安石跟夫人商量,说今天出去散散心,晚上就不回来了。夫人本来想要陪伴夫君出去,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暗暗着急,于是反复叮嘱家僮一定好好照顾主人,反复叮嘱王安石注意照顾好自己。

王安石和仆人一直朝蒋山中定林寺的方向走去。虽然只有七八里山路,但王安石身体大不如从前,还是骑上他心爱的小毛驴。因为神宗赐给他的宝马在元丰元年死去,从此他便骑一头小毛驴出门。因天下人都知道,王安石不坐轿,他认为同样是人,没有把别人当牲畜的道理。所以说王安石是“拗相公”还是比较贴切的。王安石确实是很固执的人。因为山路不好走,有时还要下驴徒步行走。王安石毕竟是虚岁六十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很健康,所以要拄个拐杖。

山路蜿蜒,起伏不定,但基本是林荫路。从定林寺方向流过来一道清澈的泉水,横贯定林寺的东南,正好是王安石前去的方向。因此偶尔就要顺着泉水往上走,有时还要从泉水中蹚过去。乏了,主仆二人便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休息一会儿。

这时,看前面蒋山深处飘出一块一块的白云,轻飘飘的,无拘无束,很有神韵。王安石忽然想起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默默点头,心想王摩诘确实是领悟到佛法真谛的人,无论是生活还是诗画都有佛境禅味,怪不得当时便被称作“诗佛”。

休息一会儿,王安石继续往前走,忽然感觉好笑,自己的这种情景也有了诗味,于是顺口吟道:“定林青木老参天,横贯东南一道泉。六月杖藜寻石路,午阴多处弄潺湲。”①[①《定林》,卷四四。

]

又走了一段路程之后,王安石主仆来到宝公塔院。这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里面的主体建筑便是宝公塔。王安石对于塔里收藏之舍利的这位高僧的生平事迹自然非常了解。

所谓的“宝公”便是南朝梁武帝萧衍时期名满天下的宝志和尚。宝公名宝志,是南朝高僧,俗姓朱氏,金城(今甘肃兰州)人。在宋齐之际已经显示出很多灵异的迹象,梁武帝特别敬重他,深信不疑,俗呼为志公。宝志和尚能写一手精妙的小篆。

南朝宋泰始年间(465—471),宝志和尚经常出入钟山,来往都邑,疯疯癫癫,披着发,光着脚,执一锡杖,杖头挂剪刀及镜子,或挂一两匹帛。他身上时常发生让人难以捉摸的灵验故事。梁武帝时期尤受敬重,俗称他为宝公、志公。梁天监十三年(514)死去,便埋葬在南京钟山定林寺前称作独龙阜的山岗上,永定公主出资为他修建宝塔,名叫“宝公塔”。

据说,宝志和尚死前对人说:“菩萨将要走了!”不到一旬便无疾而终,遗骸香软,容貌平和喜悦。临死的时候,他点燃一支蜡烛交给后阁舍人吴庆,吴庆报告给梁武帝,梁武帝叹息道:“大师不复留矣!烛者,将以后事嘱我乎?”因而进行厚葬,将其埋葬在钟山独龙之阜,建造开善寺,下诏命陆倕书写铭文放置冢内,而命文士王筠写作碑文放置在庙门。并让画工画他的遗像,放置很多地方。

据说,现代民间流传非常广泛的“济公”原型便是这位疯疯癫癫很灵验的宝志和尚。人们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先后运用法力使齐武帝萧赜和梁武帝萧衍废除肉刑,实行仁政,对于缓解当时百姓的苦难有一定作用。真正关心百姓的人便会得到百姓的拥戴和永远的纪念。

进入院子里,抬头看看宝公塔那巍峨的身姿,深思一下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高僧,回头瞭望一下周围的风景,王安石不禁为宝公塔的形胜所感叹,于是吟《宝公塔》诗一首道:“道林真骨葬青霄,窣堵千秋未寂寥。宝势旁连大江起,尊形独受众山朝。云泉别寺分三径,香火幽人只一瓢。我亦鹫峰同听法,岁时歌呗岂辞遥。”①[①《北山三咏之一》,卷二六。

]

开头一句的“道林”是指晋代高僧支道林,在东晋中叶曾经名动江南,深受谢安、王羲之等高贤的推崇,对于后世禅宗的兴盛有很大的影响。这里说宝志是位如同支道林那样的高僧,而这里埋葬的是真骨。第二句说宝志和尚身后几百年来一直也不寂寞,依然被人们尊崇热爱着。

王安石一边这样思考着,一边拾级而上,登上宝公塔最高层。回头看,自己的仆人和小毛驴就在山门侧的松树阴凉下面休息,而自己则独自站在这最高的地方,风显得比下面大很多。视野开阔,山水缭绕,萦青缭白,塔院里没有游人,万籁无声,忽然松树枝上出现一只松鼠摇晃着肥大的尾巴跳向另外一个松枝,微小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塔院外一对乌鸦在对着双双飞舞,不断转身上下,姿态很美,仿佛在交流。这情景在王安石的脑海中组合成一幅美丽的画面,于是又吟出一首七律来。《登宝公塔》:“倦童疲马放松门,自把长筇倚石根。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鼠摇岑寂声随起,鸦矫荒寒影对翻。当此不知谁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①[①卷二七。

]

“道人忘我我忘言”,王安石反复体会自己这句诗的意蕴,默默点头,感觉很满意。看看太阳转西,王安石便从塔上下来。还是一个人默默走到一个祠堂前面。院里除宝公塔外,还有一个新建的祠堂,规模不大但很典雅,这个祠堂纪念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安石的心肝宝贝儿子王雱。

前文提到,王雱是三年前在汴京去世的,当时神宗对其进行追封,也给了相当数量的丧葬费。王安石将儿子的遗体安葬在这里,也是为了祭奠方便。于是便在宝公塔院中求得一个位置,给儿子建立一个小规模的祠堂。儿子王雱死的日子如同刀刻一般深深刻印在王安石的记忆里,那是熙宁九年(1076)六月己酉日,己酉日是二十五。也正是那天的酉时,正是太阳落山的那个时候,王雱呼出最后一口气,闭上双眼,结束了三十三岁年轻的生命。

来到儿子的牌位前,王安石看着“王雱”的名字,脑子里如同过电影一般不断地闪过儿子一生的镜头,不知不觉间满脸是泪。

回头看看远处,太阳也正在向山后隐去,渐渐地收了它的光线。三年前的这个时刻,儿子的生命之光消失了。三周年了,儿子,你知道父亲来看你了吗?你知道,父亲想念你的时候,就自己悄悄到这里来看看你,来过已经不知多少回了,儿子,你知道吗?

泪眼模糊,王安石用宽大的衣袖擦拭一下眼泪,视线由模糊渐渐清楚一点了。于是他写下《题雱祠堂》一诗曰:“斯文实有寄,天岂偶生才。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烟留衰草恨,风造暮林哀。岂谓登临处,飘然独往来。”②[②卷二二。

]

白头人送黑发人那种肝肠寸断的滋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仆人跟着王安石来这里已经不止一次了,看见主人脸上的泪痕,劝慰道:“老爷!您可要节哀顺变啊!”王安石点点头道:“好好好!我知道。我们走吧!”

仆人拉着驴,王安石拄着藤藜的拐杖,向前面的定林寺走去。王安石的心情依旧没有从伤感中摆脱出来,心中有些纠结。他忽然转个念头,想起宝志大和尚《大乘赞》中的偈语来,便在心中默念:“烦恼本来空寂,妄情递相缠绕。一切如影如响,不知何恶何好。有心取相为实,定知见性不了。”王安石仔细体会这几句偈语的精神实质,尤其是最后两句“有心取相为实,定知见性不了”,如果将世间的一切都看作是真实的,那就是没有真正见性。没有真正体会到天地宇宙万物都是不断流转的,都是转瞬即逝的。故都如同花开花落一样。如果真正理解这一点,烦恼自然会消减一大半。自己还是未能悟到最高境界啊!

暮色从四面向中间聚拢而来,就在黄昏将近、夜色渐渐深重的时候,王安石主仆二人拉着小毛驴进入了定林寺。

看门的小和尚认识王安石,热情招呼道:“阿弥陀佛!王施主来了。欢迎!欢迎!”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你们方丈在吧?”王安石问。

老方丈法号叫“无外”,正在寺院中的一棵古松下乘凉,听到王安石的声音立刻起身迎了出来,边走边高声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在。欢迎王施主光临山门。施主这个时候来,恐怕还未用晚膳吧?请到斋堂用膳。”

王安石和这位称作无外上人的方丈是老朋友,自然也就不客气,跟随他到斋堂吃饭。王安石是个很简单的人,吃饭也很快。

无外上人和王安石并排而行,对王安石说:“介甫啊!咱们马上去寮舍的客房,今天真是巧极妙极,你还可以见到一个老朋友。我们俩刚才还谈论你呢,想不到你就来了。”

“谁?是哪位大师?”王安石迫不及待。

“哈哈哈,介甫总是急性子,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王安石加快了脚步,本来也没有几步道,便进了寮舍里的客房,待王安石一见到无外上人说的那个人,果然大喜过望。

第二节?宝觉祖心大师

原来,无外上人说的客人是王安石交往几十年的老朋友宝觉祖心禅师。说起这个人来,那真是名满天下,在佛教界可谓大名鼎鼎,无人不知,而且他和王安石的交情绝非一般。

这位大师本名祖心,生于公元一○二五年,比王安石小四岁,南雄始兴(今广东始兴县)人,十九岁出家,法号为宝觉。经过多年修炼参悟,先后得到衡山云峰文悦大师、黄檗慧南大师的指点,曾熟读《传灯录》,见僧问多福禅师如何是多福一丛竹公案,顿有所悟,于是再回黄檗黄龙山,慧南许为入室,成为黄龙宗的大师。后来慧南圆寂之后,他继任黄龙住持。法嗣有四十七人,而以黄龙悟心、灵源惟清为上首。后来传入日本的临济宗便是由宝觉弟子们传入的,到今天依然是日本佛教很有影响的派别。

宝觉大师主要居住的寺院还是黄龙寺,黄龙寺在今江西南昌市。但他也经常云游四海,尤其到一些有高僧的著名寺庙交游讲学或者切磋佛法。王安石年轻时在京师便与其有过交往,几十年来交往很深。王安石印象最深的是当年接到召他为翰林学士的圣旨,在动身前曾经到镇江金山寺去拜访这位交情很深的宝觉禅师。

那是熙宁元年(1068)的春天,王安石接到圣旨,诏命他为翰林学士,进京任职。他内心很矛盾,自己确实想要为朝廷为百姓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但鉴于官场中尔虞我诈、复杂多变,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于是他到当时正在金山寺**的宝觉大师那里去征求意见。

这年王安石四十八岁,正是人生精力最旺盛,也是社会经历丰富、人生比较成熟的时期。宝觉大师四十四岁,已经是佛教界有名的人物,是禅宗黄龙派住持慧南的得力助手,可以独立讲经说法,而且是慧南内定的下一届掌门人。

在一间不太宽敞且装饰简朴的僧房里,王安石和宝觉大师对床而坐,两床床头中间有一个稍大的床头柜,上面放着一盏油灯。灯光不太亮,但其亮光还是比萤火虫亮多了,灯火的大小确实和大的豆粒差不多,所以称之为荧豆青灯,还很贴切。

二人已在斋堂用过晚膳,庙里服务的小和尚给上了一壶好茶,淡淡的清香飘荡了全屋。王安石和宝觉祖心大师都深深吸了几口气,连连赞叹这沁人心脾的茶香。寒暄过后,步入主题。王安石问道:“和大师交往多年,多次受教。这次又遇到难心之事,特来向大师求教。”

“施主之问,老衲能够猜到几分。是不是关于仕隐进退之事难以定夺了?但讲无妨。”宝觉祖心大师很爽快。

王安石道:“我今天又接到圣旨,宣诏我进京出任翰林学士,我有些犹豫不决。是去,还是不去?”

“圣旨宣诏,应该立即就去啊。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宝觉祖心大师马上回答,他可是毫不犹豫。

王安石道:“朝野许多朋友、士人都知道我曾经几次坚决推辞官职,前帝英宗朝也曾经三次征召我进京供职,我都坚决推辞了。这次是新皇召我进朝,而且是出任翰林学士,如果我前去,则可能有人认为我求官心切,又好像对先皇不尊重。这也是我的顾虑。”

宝觉祖心大师仔细听着,略微沉思一下,说道:“介甫兄当时不去,必有不去的理由。”

王安石微微点头道:“当时一是母丧刚除,心情还比较悲伤。二是……”

“介甫兄不说也罢,老衲心里明白你想说什么,就不必说明白了。那么,这次你则应该立即进京了!”宝觉祖心大师说得非常肯定。

王安石迟疑一下,道:“为什么?”

“介甫兄,来!予与尔言。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

王安石开始一愣,但马上就明白了,立即回答曰:“不可。”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宝觉祖心大师继续问。

“不可。”王安石应口回答,仿佛是在对台词。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诺!吾将仕矣。”

两人后面的两个对句都有点拿腔作调,像演戏似的。对完话,二人都放声大笑,特别开心。而这种对话的语气和节奏还真有点禅宗进行辩论时的机锋。

原来,二人刚才的对话便是原版的孔子和阳货的对话。那是《论语·阳货》篇的第一章,当年阳货一心要拉拢孔子出仕,而孔子坚决不肯。于是阳货便趁孔子不在家以季氏的名义给孔子送去一个烤乳猪。按照当时的礼节,如果“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①[①《孟子·滕文公下》。

]。阳货是趁孔子不在家时,代表季氏送给孔子烤乳猪的,这样,按照礼节孔子就必须亲自到季氏府去回拜。

孔子是最遵守礼制的,所以阳货给孔子出了道难题,孔子一定要解这道题。于是孔子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策略,趁阳货不在时去回拜,既不失礼又不见阳货。但在回来的路上却遇到了阳货,没有办法避开,于是便产生了上面的对话。

如果从对话的字面看,孔子答应阳货即将要出仕了。但在阳货当政的时期,孔子始终也没有出仕。王安石是可以背诵《论语》和《孟子》的,而宝觉祖心大师也是儒学大师。当时很多佛教高僧的儒学学问都极其精湛,这便是禅宗大盛的原因之一。所以宝觉祖心大师灵机一动,便模拟阳货的语气问王安石,王安石明白后自然应答如流了。

二人笑了一会儿,端起茶碗饮了几口,一边品尝茶香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聊。宝觉祖心大师说:“此一时彼一时。刚才虽然我们是运用了阳货和孔子的对话,但内容却并非是完全相合的。孔子没有出仕是因为请他出仕的季氏和阳货都不是他赞许的人。所以老夫子虽然口头答应,但实际上当时并没有出仕。介甫兄和当年孔老夫子的情况可完全不同,您这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诏书,新君如此看重你,辅佐明君,大展宏图,是个绝好的机会。确实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啊!机难逢而易失,一定要抓住时机才可以成就事业啊!”

王安石答道:“诺!吾将仕矣!听君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确实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明天即赴京任职。”

是宝觉祖心大师的话坚定了王安石进京的决心,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曾经写《松间》一诗表达了当时的心情:“偶向松间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①[①卷四四。

]这些情景经常出现在王安石的脑海,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这位禅师,这令王安石格外高兴。

王安石在《赠宝觉》诗小序中说:“予始与宝觉相识于京师,因与俱东。后以翰林学士召,会宿金山一昔。”②[②卷七九。

]记载的正是那次令王安石终生难忘的相会。

宝觉祖心禅师见是王安石,也非常高兴。急忙起身,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知国公驾到,有失远迎!人生真奇妙,缘分更难晓。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介甫兄。”

王安石急忙回礼道:“阿弥陀佛!真的就是有缘分,我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大禅师。”

因为王安石也在这客房中下榻,无外上人安排一个小和尚去补一个挂单,即客人过夜的登记,再嘱咐负责这所客房服务的小和尚好生服侍,便先告退回房了。

王安石和宝觉祖心禅师开始了推心置腹的长谈。宝觉祖心禅师对王安石心中的郁闷逐一排解,并即兴吟诵一偈语道:“乾坤无际两沉沉。休向其间论此心。隐显任从千种现。梦中形影莫追寻。”王安石反复吟味“隐显任从千种现。梦中形影莫追寻”两句,感觉切中自己的心事,因为一切功过是非都转瞬即去,又何必在意?都如同梦境中的场景一样,不要再去追寻。王安石若有所思。

这时,宝觉祖心禅师又说话了:“介甫,你现在对于新法推行的是是非非并没有完全忘却,还有分别心。我再跟你说一个人,一件事。”

“谁?”

“王子纯,那可是你的爱将,你的好友。”

“王子纯?你说的是王韶?”

“对!就是他。那是个热血男儿,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大英雄。现在也看破红尘了。”

“怎么?大师和他有交往?”

王安石只知道王韶早就从边塞回到朝廷,听说到洪州去当刺史,其他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这时,宝觉祖心禅师从他的百宝囊中拿出一册抄本来,翻到一页让王安石看,道:“介甫看看这个颂语就明白了。”

王安石一看,见上面写的是:“答王枢密子淳入道。以颂见呈。了了了。雪里寻春月中晓。困来欹枕意度深。饥即饱餐滋味好。勿言欹饱便相于。古今同辙不同途。从来已是无羁束。大丈夫儿捋虎须。”

王安石当然看明白了。王韶皈依佛教了。王韶字子纯,有时也写作“子淳”,是枢密副使。故这里说“王枢密子淳”。王韶当年独自到边塞实地考察研究,上《平戎策》三篇,对于恢复河湟提出大胆的建议。那种神采飞扬、意气方遒的英雄气概令人贲张感动,曾经在刀光剑影中拼杀的勇士,如今却皈依佛门,其心情之颓唐该到了何等程度。想到这里,王安石长吁短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啊!王子纯居然皈依佛门了!”

这时,宝觉祖心禅师将那个抄本翻到最后,指着几行字说:“看看,这便是子纯的文字,还是很有悟性的。”

王安石仔细观看,原来是王韶为宝觉祖心禅师一次**语录写的后记,全文是:

后?序

敷阳王韶撰

敷阳子曰:予尝劝学者学圣人之道,皆当求之于文辞章句之外。至于天道阴阳,则又在算数历法之外。今得遇黄龙心师,发明至道。则所谓圣人性命之理者,又在生平学习思想之外。噫!古人谓:佛法皆以心相传。岂虚也哉!虽然,欲传其心,亦不可得。则所谓得者,亦未尝得也。学者思之。

元丰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序。

看完这段文字,王安石长时间无语,眼中缓慢溢出两滴眼泪。

宝觉祖心禅师问道:“介甫兄为何如此伤心?”

王安石声音很低沉,说道:“看到王子纯写序的日期,我心里便非常难受。三年前的今天,吾儿王雱离我而去,天妒英才,如同敲碎了我的心。去年的今日,我的好友,热血男儿王子纯居然皈依佛门,也令我感到非常寒心。难道是上天弄人?孔子从来不谈论鬼神,但他从来也没有否定鬼神。我现在开始有些糊涂了。到底有没有鬼神?到底有没有六道轮回?”

宝觉祖心禅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解劝道,“介甫兄本是大学问家,只不过是当事者迷罢了!一切都在有无之间。不起分别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乾坤无际两沉沉。休向其间论此心。隐显任从千种现。梦中形影莫追寻。一切都如梦中景象,难以追寻,也不必追寻。至于六道轮回,有还是没有,也都进入分别心,人一有分别心,就是没有修炼到家。尘世之间,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一切都在有无之间,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幻象而已!”

王安石默默颔首,不再说话,昏昏沉沉睡去。

宝觉祖心禅师见王安石睡着了。他依旧盘膝打坐,看着王安石疲惫的身体,心里涌现出许多爱惜怜悯之意。

十多年前,这位学识渊博、执政经验丰富的中年男子曾经到金山寺征求自己的意见,是出仕还是隐居在家,开馆授徒。是自己的几句话说服他坚定地进入朝廷,走向执政的道路。他这十多年来,经历多少风风雨雨,受过多少委屈,变法大业虽然已经见效,但他遭受的诽谤和攻击实在太多了,一般人早就承受不了了。宝觉祖心禅师想到王安石在第二次出山后曾经在龙华院遇到自己,并写下三首七绝坦白当时的情景。

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句

老于陈迹倦追攀,但见幽人数往还。忆我小诗成怅望,金山只隔数重山。

世间投老断攀缘,忽忆东游已十年。但有当时京口月,与公随我故依然。

与公京口水云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金山。

(卷四二)

诗中已充满了对于官场厌倦和向往隐居的情愫。因为回忆当初到金山寺和自己彻夜深谈的情景,所以才说“忽忆东游已十年”,而在这十年中,王安石感觉只有当时京口的月亮和我宝觉祖心禅师才一直伴随着他,是对我何等的期许啊!

嗨!自己面前的这位俗家朋友是位积极入仕,对于儒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精神的坚定执行者,为天下苍生,为国家朝廷,真可谓是呕心沥血了。但他又淡泊名利,从不谋自己的私利。在朝廷执政时完全出以公心,不搞宗派,不拉帮结伙,真是孔子“君子周而不比”、“君子群而不党”的实践者。天下人都公认王安石是“在朝不蓄势,在野不蓄钱”,这十个字可不是一般权贵所能做到的。但由于政治见解的不同,特别是反对变法的那帮人,依旧往王安石的头上泼了许多脏水。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斗转星移,云雾飞腾,宇宙如同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转炉,陶冶着一切生命。一切都处在永无休止的运化之中。介甫兄啊!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吧!天下事未易了了,当以不了了之。你的心胸已经够大了,但还要再大一些,不必为那些小人的无端攻击而懊恼。

想到这里,宝觉祖心禅师也渐渐入定,进入无何有之乡,蒙蒙眬眬。

第三节?昭文斋

心情平静后的睡眠很深,王安石醒来一看,阳光已照到窗户上。由于夏日天长,而且定林寺在山腰,阳光上来得比较早。见对面床上宝觉祖心禅师已经入定,尚未醒来,便一个人轻轻下床,轻轻穿衣穿鞋,轻轻推门出去,来到定林寺的庭院。

这时,王安石才仔细欣赏周围的美景,只见溪流围绕着寺庙的屋舍而翠竹环绕着青山,溪流和青山都在白云缭绕的山腰之间。溪流旁边还放着小艇供游人游玩。溪流边的水鸟和山上随意开放的山花都在供人尽情欣赏。当人的心情完全融入大自然的时候,才会感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这时王安石忽然领会到王维“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的意蕴来,连连颔首道:“王摩诘真是至人,竟能将如此精微的感受表现出来。‘高人王右丞’,难怪杜子美如此敬重他。”王安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不觉也吟出一首《定林所居》来:“屋绕湾溪竹绕山,溪山却在白云间。临溪放杖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①[①卷四四。

]

王安石的性格就是专心致志时一切都会忘记,他自言自语刚刚吟诵完这首七绝,就从身后传来笑声,原来是宝觉祖心禅师和无外上人都来到他的身后,见他陶醉于这里的美景便没有打扰他。听完他的吟诵,二人哈哈大笑道:“好诗!好诗!介甫兄真是出口成章啊!”无外上人接着说:“等闲暇时介甫兄将其书写出来,也给敝寺增辉。”

三个人一起来到斋堂用早膳,无外上人叫过住持,吩咐道:“今天上午的讲经就取消了,安排众僧人自己学习诵经。”

王安石明白,这是因为无外上人要陪伴自己和宝觉祖心禅师的缘故,内心很是感激。饭后,无外上人带领王安石来到该寺院的昭文斋参观浏览。所谓的昭文斋便相当于定林院的图书馆,不过收藏的主要是佛经,还有一些儒家经典和道家经典。儒家的五经,《论语》《孟子》,道家的《道德经》《南华真经》等这里都有,而且都是非常好的版本。就连王安石主持编撰的《三经新义》在这里也有一套,崭新的封套,上等的印刷,很漂亮。

三人谈天说地,相互讨论佛经的教义,很快便要过午。寺院里一般都吃两顿饭,中午吃些点心垫补一下,下午四点多钟便吃完晚膳。

三人在昭文斋里继续神聊。因为讨论得有些高兴,王安石感觉自己的许多心病今天全都消逝了,儿子王雱去世的哀伤,王韶遁入空门的悲伤,自己遭受许多莫名其妙之诬蔑的感伤,似乎都远离自己而去。心中没有了郁闷,于是便要喝酒解除一下近来的晦气,也舒畅一下长久抑郁的情怀,便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一首诗道:“定林斋后鸣禽散,只有提壶守屋檐。苦劝道人沽美酒,不应无意引陶潜。”①[①《定林院昭文斋》,卷四三。

]

无外上人一见,便笑着对宝觉祖心禅师道:“介甫要饮佳酿,我们俩也要奉陪啊!”宝觉祖心禅师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介甫是方外之人,你是主人,当然应该奉陪。老衲就以茶代酒,不破戒了!”无外上人立即安排人去山下沽酒。

月亮东升,银色的月辉洒满大地。三个人饮酒品茶完毕,出来欣赏这美丽的月色。山中太静了,几只燕子在林间穿梭飞行,钻来钻去。银灰色的月光从山那边匀称地洒过来。王安石被这梦幻般的景致所感染,于是作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宿定林示宝觉》:“天女穿林至,姮娥度陇来。欲归今晼晚,相值且徘徊。谁谓我忘老,如闻虫造哀。邻衾亦不寐,共尽白云杯。”②[②卷五三三。

]

无外哈哈大笑道:“好好!就是这种景色。宝觉禅师也有诗吧?”

宝觉祖心禅师说:“不敢献丑。我的诗才和介甫兄相比可是天壤之别。我只好将以前作的偈语献上一首来姑且搪塞吧!”

王安石知道宝觉禅师的诗才,静静听。无外上人又是一串哈哈哈声,道:“洗耳恭听!”

宝觉祖心禅师清了一下嗓子,一字一板地吟诵道:“不住唐朝寺,闲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去,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岭南能。”

月亮已经上来了。王安石提议道:“我看昭文斋外面的房间很宽敞,可以放两张床,今晚我和宝觉就住在这里吧!看书方便。以后老朽有暇就来这里休息读书,无外大师不知是否同意?”

“好主意!就这样定了。一会儿老衲就安排。”

正是因为王安石的这个提议,才使几年后来这里的当世书法大师米芾亲自为王安石居住的这间书斋题写匾额,也招来当世最著名的人物画家李公麟前来为王安石画肖像,那都是后话,后面我们还要写到。

第三天王安石和宝觉祖心禅师便都离开这里。临行前,王安石非常工整地抄写自己刚刚完成的《赠宝觉》一诗:

大师京国旧,兴趣江湖迥。往与惠询辈,一宿金山顶。怀哉苦留恋,王事有朝请。别来能几时,浮念剧含梗。今朝忽相见,眸子清炯炯。夜阑接软语,令人发深省,化城出天半,远色有诸岭。白首对汀洲,犹思理烟艇。

(卷七九)

无外上人送王安石和宝觉祖心禅师到了山门。王安石道:“不必再送了,无外大师昨天已经停止讲经一天了,深情厚谊令老朽感动。我已经写下二诗表示感谢,就在昭文斋的书案上,一会儿上人可以去看。算是一个纪念吧!”

无外上人一听,喜出望外,道:“老衲一定好好保存,作为我们寺院的宝贝。你如此一说,我还真不送了,立即回去观赏。”

无外上人急忙到昭文斋去看,只见镇纸压着两幅写好的诗。《书定林院窗》:“道人今辍讲,卷祴寄松萝。梦说波罗蜜,当如习气何。”①[①卷四○。

]“竹鸡呼我出华胥,起灭篝灯拥燎炉。试问道人何所梦,但言浑忘不言无。”②[②卷四四。

]

第四节?俞秀老兄弟

从定林寺回到家里,夫人的病也有了起色,可以起来到外面走一走了。见王安石回来后气色比以前强多了,吴夫人心情大好。

这天上午巳时,半山园里一片清和景象。六月的天气,菜畦里时蔬都是最丰盛的时候。王安石和吴夫人自己到菜园子里亲自去摘黄瓜和豆角。黄瓜挑嫩一点的,顶花带刺的,摘下来直接就吃,那种清脆微微甜香的口感真是美不胜言。豆角则需要弯腰去摘,王安石弯腰有点不适,故只有吴夫人自己去摘。菜园子里空气清爽,清清的芬芳十分醉人。

夫妻二人正在享受这田园之美的时候,从前面传来歌声。那是男高音,声音高亢悠扬,歌词更是高洁优雅,王安石侧耳倾听:

钓鱼船上谢三郎,双鬓已苍苍。蓑衣未必清贵,不肯换金章。汀草畔,浦花旁,静鸣榔。自来好个,渔父家风,一片潇湘。

(《全宋词》第一册)

声音由远及近,人也看得清楚了。只见此人细高挑的身材,面目清秀,头戴斗笠,身穿鹤氅,宽袍大袖,手拿一把大蒲扇,一边走一边摇。那种潇洒出尘的神态真如同闲云野鹤,无拘无束。

王安石马上就知道这位散仙似的人物是谁了,对夫人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闲云野鹤似的俞秀老,他是来咱们家的。我先和他一首,算是见面礼。于是朗声吟道:

练巾藜杖白云间,有兴即跻攀。追思往昔如梦,华毂也曾丹。尘自扰,性长闲,更无还。达如周召,穷似丘轲,只个山川。

(《诉衷情》,卷八○)

那人已经站在柴门的门口,仔细听王安石吟诵的《诉衷情》。听罢,也不打招呼,也不用人让,径直走进院子来。

王安石和夫人也从菜园子里走出来,迎上前去,吴夫人胳膊上挎着菜篮子,里面有刚刚摘下来的黄瓜和豆角。王安石向那位不速之客打招呼道:“这位兄弟当是金华的俞秀老吧?欢迎光临!”

“在下正是山野村夫俞紫芝,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舒国公王介甫吧?渴慕已久,今特来拜访。国公是怎么判断出鄙人是俞紫芝的?”

“你的《诉衷情》在这一带流传甚广,渔父农夫几乎都会唱。你刚才唱的那阕词不就是自报家门吗?”

王安石从夫人挎着的菜篮子里拿出两根嫩黄瓜,递给来人一根,自己拿一根,说道:“欢迎欢迎,请进寒舍一叙!天气很热,秀老一定走渴了,先吃根黄瓜!”

王安石自己先吃起来,俞秀老也不推辞,一边吃黄瓜一边随着王安石往屋里走。二人进了客厅。

这位俞秀老,是当年一位奇人。黄庭坚在《书玄真子渔父赠俞秀老》文中说:“金华俞秀老,物外人也。尝作唱道歌十章,极言万事如浮云,世间膏火煎熬可厌,语意高胜。荆公乐之,每使人歌。秀老又有与荆公往返游戏歌曲,皆可传。长干白下舟人芦子,或能记忆也。”他的弟弟俞清老和黄庭坚是同学,黄庭坚比王安石小二十四岁,故这位俞秀老比王安石小二十岁左右,已经四十多岁,单身不娶,也不置办家业,喜欢作诗,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他的《旅中寓怀》:“白浪红尘二十春,就中奔走费光阴。有时俗事不称意,家在碧溪烟树深。”写出了对于尘世的厌倦和对于自然的向往。王安石早就读过他的一些诗,很喜欢其中幽静高雅的情怀和意境,对于他传唱于众人之口的几首《诉衷情》词,王安石更是随口就能吟唱。因此一听那首《阮郎归》,便知道是这位大仙似的人物来了,而这完全是王安石意料中的事。

王安石的客厅和书房是二位一体,所谓的客厅也非常简陋,两张胡床,中间一个竹子制成的茶几,上面是简朴的茶具。两张胡床的旁边各放一个圆凳。窗户下面便是一个较大的书案,上面摆放着许多书卷。里面是一大排书架,上面都是用书套装着的各种书籍。

仆人端上刚刚沏好的新茶,茶香满屋。二人的话题很宽泛,但主要谈论什么是人生真正的幸福。只要一提及隐居的话题,中国文人便最容易把陶渊明拉进来。俞秀老道:“‘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五柳先生这里的‘真意’便有无穷意蕴。而他老先生却不道出真意是什么,让你有无限的想象空间。妙极!妙极!”

王安石道:“这种真意,可以用诗来表现,老朽这便把诗写出来。请俞处士过目,也请不吝赐教,看看是否认可。”说罢,起身离开胡床到书案前,砚台中还有一些墨,用毛笔稍微调一点水,反复探探笔,铺开一张加料生宣纸,笔走龙蛇,用行书兼小草写下一首七绝《示俞处士》:“鲁山眉宇人不见,只有歌辞来向东。借问楼前踏于,何如云卧唱松风。”①[①卷四三。

]

俞秀老看着王安石写完,眯缝着眼睛轻声念叨着后两句,慢条斯理地说:“‘借问楼前踏于,何如云卧唱松风’在对比反跌中写出一种潇洒出尘的精神,这正是我要的生活。前面的铺垫很精妙,即使像元德秀那样清廉勤政、清静无为的好官,也要被迫在百花楼前演唱《于于》踏歌,哪有我们卧听松树的风声那般轻松,而心灵更加清静呢?”

王安石此诗是运用典故来赞美俞秀老的生活状态,同时也是对自己隐居生活的充分肯定。确实如俞秀老分析的那样,王安石诗中的“鲁山”是指唐代有名的官吏元德秀。

据《新唐书·元德秀传》记载,一次,唐玄宗驾临东都洛阳,在五凤楼召集群臣宴饮。为助酒兴,便传令附近三百里内的各县县令、刺史,带着艺伎乐人来五凤楼参加文艺表演。又有人说,皇帝将根据演出的优劣评定名次,给予赏罚。许多地方官便挖空心思为讨皇帝的欢心而不遗余力。

河内太守表现得最为出色,他带来一个庞大的车队,几百名浓妆艳抹的演员满满坐了几十车。这些美女个个衣着锦绣、满身珠翠,就连拉车的牛马也都装扮成犀牛、大象。整个表演奇丽诡异、光彩夺目。鲁山县令元德秀恰恰相反。他轻车简从,只带几十名民间乐工。他亲自弹琴伴奏,乐工联手唱了一首《于于》。

《于于》这首歌,是县令元德秀自己作词谱曲,反映了当地百姓的淳朴美德和艰辛的生活状态。玄宗听了,非常惊异,赞道:“这才是贤人所应该说的话呀!”

玄宗热情称赞元德秀,又对众臣道:“河内人民一定遭殃了吧?”

王安石的这首诗,前三句都说元德秀,最后用“何如云卧唱松风”一句赞美无拘无束的隐士生活的高标出尘。而俞秀老能够理解得如此透彻,也可以看出其学问的渊博。因为这个典故虽然不生僻,也不是寻常百姓都可以知道的。

仆人来请二人用午餐,全是自己家的蔬菜,极其清新,鲜味满屋。俞秀老一点也不客气,仿佛是在自己家一样。越是这样,王安石越开心,因为这是实在人。

饭后,王安石约客人到外面溜达溜达,随便看看周围的环境和风景。二人从西面的小门出来,向西北的方向信步而行。没有预定的目的,二人沿着一条田间可以走牛车的道路,一边走一边观赏田园风光和自然美景一边聊天。

我们也把二人眼中的景象描摹一下。王安石的半山园在今天南京市的白下一带,是今天东南大学校园(即当年南唐故宫,宋代为江宁府衙门)与钟山中间。当时还很萧条,周围稀稀落落有几所民居。在通往钟山的方向地势越来越高,山岭起伏绵延,远处的小村庄在绿茵中依稀可见。偶尔可以听到正在莳弄庄稼的农夫的欢声笑语,到处是喜庆祥和的图景。往西面通往钟山的一个山腰处,一座寺庙的佛塔插向碧空,殿堂隐约在山洼里。

王安石指着远处山腰上的寺院说:“那里便是定林寺,里面有昭文斋,我前几天还去住了两个晚上,和那里的方丈无外上人以及云游至此的宝觉祖心禅师进行了长谈,真是茅塞顿开啊!以后有机会咱们俩一起再去。”

“我是无拘无束之人,愿意云游。一切都看机缘。国公这里真是好去处啊!一片丰收祥和的景象。这里的百姓生活很悠闲,这都是新法带来的。国公功高日月,造福天下苍生,这也正是山野之人敬佩您的原因啊!对于那些表面道貌岸然、暗地里蝇营狗苟的庸官俗吏,我也像当年的阮步兵那样,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们。”

王安石道:“人生各有所好,不可强求。我们就不谈他们了,还是尽情享受我们现在的清静之福吧!如此良辰美景,又有朋友相伴,不可无诗。”

“哈哈哈,好啊!看来国公是胸有成竹了!山野村夫洗耳恭听!”

“不敢!此诗就叫作《示俞秀老》:

缭绕山如涌翠波,人家一半在烟萝。时丰笑语春声早,地僻追寻野兴多。窣堵朱甍开北向,招提素脊隐西阿。暮年要与君携手,处处相烦作好歌。

(卷三七)

“‘暮年要与君携手,处处相烦作好歌’,惭愧惭愧,国公功在社稷,名闻遐迩,居然要和一个山野村夫携手,真是受宠若惊啊!”俞秀老并不完全是谦虚。

看看太阳西斜,二人也不知走出多远,便又拐上另外一条小路往回走。

回去晚饭后,安排俞秀老就住在书房里。二人晚上又进行了一番畅谈。王安石挽留俞秀老多住几天,一起好好盘桓一番。第二天如果天好就去看一位朋友。

次日又是个晴天,五点多钟已经是朝霞满天。王安石到书房来看看客人休息如何,但俞秀老却不见了。王安石有些纳闷,自己一生遇到的怪人多了,什么类型的都有,但也没有这样的。他一看书案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国公招待,山野之人散漫成性,宽恕不辞而别。俞秀老。”字迹遒劲,非章非隶,非草非真。

王安石看罢,心中暗笑,难怪世间传说俞秀老兄弟两人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难以捉摸。也不说什么原因,也不告诉往哪里去,就这么说走就走了。王安石摇摇头,忽然觉得应该作首诗将今天的事记下来。于是作诗《俞秀老忽然不见》:“忽去飘然游冶盘,共疑枝策在梁端。禅心暂起何妨寂,道骨虽清不畏寒。”①[①卷四二。

]诗歌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记录人生经历的一些生活细节,如果没有王安石的这首诗,我们便无法知道俞秀老这些有趣的故事。王安石对俞秀老是有真感情的。我经常品味王安石《示俞秀老二首》诗,感觉到一片真情,而王安石对于俞秀老人品诗品的器重也充满了字里行间。

第一首说:“不见故人天际舟,小亭残日更回头。缲成白雪三千丈,细草孤云一片愁。”诗人在半山亭等待俞秀老的小船前来,已经夕阳西下还在回头望,简直要愁得白发三千丈了,就连纤细的青草和天上的孤云仿佛都在忧愁。

第二首说:“君诗何以解人愁,初日红蕖碧水流。未怕元刘妨独步,每思陶谢与同游。”②[②卷四三。

]您的诗歌为什么可以解愁?因为诗风清新美妙,如同红日映照红色的荷花在碧绿的水流中一样。我并不像白居易那样怕元稹和刘禹锡妨碍了他在诗坛的独步,经常像杜甫那样希望和陶渊明、谢灵运同时唱和交游。

中唐时,白居易和元稹是诗友,元稹死后,又和刘禹锡成为诗友。白居易曾经调侃元稹说:我和你为诗友,也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是吟咏性情,播扬名声,非常快乐;不幸的是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数都说元、白,就因为你的缘故,使我不得独步诗坛。如今垂老又遇到刘禹锡,不又是一重不幸吗?这显然是笑谈。王安石说,白居易怕元稹和刘禹锡妨碍自己独步诗坛,我则没有这种想法。杜甫诗说:“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王安石这里活用典故,味道很足。

俞秀老的弟弟叫俞清老,和他哥哥一样也是个闲云野鹤似的人物,正史中看不到他的身影,而在宋人的笔记小说中却频频出现,而且是位很活跃的人物。当年他和黄庭坚曾经是同学,二人都很聪明,关系也非常亲密。但这位俞清老对于科举和仕途没有兴趣,终日写诗填词,喝酒唱歌,潇洒悠闲。

俞清老听哥哥俞秀老盛赞王安石的学问和修养,便也来拜访王安石。王安石当时见其性情淡泊而且学问渊博,非常适合在佛教中教化众生。元丰七年(1084)王安石大病一场后,将半山园施舍为寺庙,便想请他来做住持。俞清老满口答应,但需要一定的经费,王安石便付给他一定数量的金钱,让他剃度为僧,经营半山寺(亦称报宁寺),并给他起个法号叫作“紫琳”。

俞清老按照程序剃度出家,穿上袈裟,俨然就是一位和尚。可是俞清老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根本就不管理半山寺,更没有对半山寺进行一点修缮和建造。

回来后,王安石问:“紫琳,怎么还不修缮建造报宁寺?”俞清老两手一摊,道:“没有钱了!”王安石问:“我给你的钱呢?”“不好意思,都让我偿还酒债了。”

王安石笑笑道:“好吧!再给你一些。”俞清老这次不好意思不努力工作了。但王安石去世后,他还是受不了寺院生活的清苦,还俗当闲云野鹤去了。

黄庭坚在《书赠俞清老》中说:“清老,金华俞子中也。三十年前与予共学于淮南。元丰甲子相见于广陵,自云荆公欲使之脱逢掖,著僧伽黎,奉香火于半山宅寺,所谓报宁禅院者也。予之僧名曰紫琳,字清老。清老无妻子之累,去作半山道人,不废入俗谈谐,优游以卒岁,似不为难事。然生龟脱筒,亦难堪忍。后数年见之,儒冠自若也。因戏和清老诗云。”其诗《戏答俞清老寒夜三首》,其中说:“索索叶自雨,月寒遥夜阑。马嘶车铎鸣,群动不遑安。有人梦超俗,去发脱儒冠。平明视清镜,政尔良独难。”苏东坡特别欣赏这首诗,曾“屡哦此诗,以为妙也”。俞清老和当时许多名士都有交往,如孙觉、黄庭坚、王安石、苏轼。李之仪曾在为其所作画赞中写道:“说着便知姓名,见者谁不欢喜。”能够达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一般凡夫俗子所能做到的。

第五节?湖阴先生

王安石前一天与俞秀老约定要去看一位朋友,没有明说是谁,但俞秀老不辞而别,便只好一个人去了。他是王安石刚刚认识一年多的好友,此人叫杨德逢,又名骥德,号湖阴先生,家住江宁府上元县城东北角,有几十垧好地,家产不算太大,但也很殷实,因没有功名,也没有官吏身份,就是一个白衣地主。但他与一般的地主不同,他喜欢看书,喜欢清谈,尊重知识,尊重文化,为人也很仁义宽厚,在这一带很有声望。他特别好交往士人,算是很有文化品位的人,所以他和很多文化人都有交往。

十几里的路程,王安石带着一个仆人,骑驴前去。现在不是最忙的季节,杨德逢正好在家,见老朋友前来,非常高兴,急忙安排家人做午饭,自己则和王安石在客厅里品茶聊天。

一进杨德逢的宅院,王安石便立即觉得心情特别舒畅。宅院不算太大,院墙也不高,院子里非常洁净,地面上连个树叶都没有,两侧分品种栽种着各种花草。那种氛围和境界,多少有点仙境的意味,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稍微休息一会儿,王安石提出到外面田地里看看。杨德逢便领着王安石到自己的田间溜达。出了庭院,往前面看,是一大片稻田。水稻长势旺盛,稻苗齐刷刷的,都已经遮住了田地,一阵微风吹过,稻苗随风产生微微的绿色波纹。王安石立即想到陶渊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的诗句,只有看到这种景色,才能体会出这种自然描写的神韵。

举目望去,在这大片稻田的周围,是一圈水渠,水渠既是保护水田的,又是水田的供水渠道。白色的水渠环绕着绿油油的稻田,很是和谐舒畅,确实比任何美妙的图画都美丽。两面是青山掩映,青山绿水,田野庄园,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中的淳朴景色,也不过如此而已。王安石陶醉在这宜人的景色中。

这时,杨德逢的孙子跑来叫爷爷和客人回去吃饭。王安石才从陶醉的状态下醒悟过来,午时已经到了。于是二人回去就餐。

酒足饭饱后,王安石在客房美美地睡了一大觉。最近几天来,王安石真正过上了清静无为的生活,在定林寺的两天,先后和宝觉祖心禅师、无外上人进行了关于人生与天道的讨论,自己虽然对于功名荣辱早已置之度外,然而是非心依然很重,关怀国计民生的心事始终不能释怀。通过那次讨论,已经放下很多了。俞秀老的突然来访,也给自己的心里平添许多愉快。其实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心无挂碍,什么闹心的事也没有,万事不关心,睡眠自然好。

王安石从深沉的睡梦里渐渐苏醒,窗外传来几声清脆婉转的黄鹂鸟的叫声,那声音由模糊逐渐清晰,由小逐渐变大,由梦境向现实转换,最后才完全听清是鸟的歌唱。就在蒙眬之际,意识模模糊糊的,王安石还以为是在自己家呢,待睁开眼睛看看,环境有点陌生,怎么不是自己的家?晃晃头,模糊的意识才完全退去,想起这里是湖阴先生家的客房。自己暗暗想到:人生真是奇妙,无论在哪里,心里踏实轻松便是家的感觉。

王安石起来,稍微活动活动四肢,感觉很舒服。见客房的几案上有现成的文房四宝,便提笔蘸墨,在粉白的墙壁上书写两首七绝《书湖阴先生壁》: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桑条索漠楝花繁,风敛余香暗度垣。黄鸟数声残午梦,尚疑身属半山园。

(卷四三)

小诗写出了杨德逢生活环境的清幽高雅,衬托出主人精神境界的超凡脱俗。前首诗的后两句以古语写新意,对仗巧妙,是古今盛传的名句;后一首写自己刚才睡梦初醒的境界,意境与孟浩然的《春晓》有相通之处。

王安石和杨德逢交往很亲密,在以后的岁月中,二人交往更加频繁。二人随时可以到对方家中去。时间一长不见面,便都有些想念。

从王安石的住宅往杨德逢家去,途中有一座石头桥。有时,王安石闲暇无聊,就到杨德逢家中去谈天。

春末夏初的一天,天气晴朗,和风习习。午饭时王安石喝了几盅好酒。酒后便躺下午睡。俗语说:“春困秋乏夏打盹。”春天的午睡是最香甜的。

王安石的这一觉睡得也特别香甜,待醒来一看,太阳转过正南方,开始向西偏斜。王安石忽有所感,想去和杨德逢交流一下,马上起床,穿好单布衫,戴上矮檐短帽,独自一人信步走出院来,溜溜达达,走过石头桥,兴趣盎然。

忽然,不知不觉间,先前的那个想法不知怎么忽然又不见了,想要说什么也记不起来,觉得与杨德逢似乎又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便转过身,再溜溜达达地走回来。

这时,王安石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自言自语道:“乘兴出院过石桥,兴尽即返何寂寥。当年子猷大雪夜,小舟独访戴安道。我今天不也和当年的王子猷一样吗?人之相逢相识相知,真是不可捉摸。一半由于人缘,一半由于天缘。有缘即来,无缘即去。有兴辄往,无兴即返。任性自然,才是大自在。”

正在想着,忽然从深绿的树叶中传来两三声黄鹂鸟的清脆婉转的叫声,打破了王安石的沉思。他又哑然一笑,举头一看,一个弯弯的小月牙开始出现在晴朗的东方,好像挂在树梢上。

这情境太令人心旷神怡了,恐怕这才是人生的真谛。王安石的脑中忽然出现几个美妙的词句,他又稍加润色和斟酌,作成了一首《菩萨蛮》词,词曰:

数家茅屋闲临水,单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予度石桥。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两三声。

作完,自己默诵两遍,觉得很满意,微笑着轻轻地点了几下头。

初夏季节,王安石随意走过石桥,来到庄外。丽日下,徐徐的南风中带着麦子秀穗时的芬芳清新的淡淡的香气,浸入到人的五脏六腑之中,王安石贪婪地深深吮吸品尝着这自然的芬芳之气,惬意与舒畅的感觉实在难以表达。尧舜时代所谓的“熏风”,也不过如此吧!王安石这样想到,即景生情,写了一首七绝,诗题就叫《初夏即事》:

石梁茅屋有弯碕,流水溅溅度两陂。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卷四一)

那种情景真的很美,而善于把美的景色和闲适舒畅的心情结合起来则需要极高的悟性和文学才能。

杨德逢是种地的,基本是靠天吃饭。因此,当大旱的时候,王安石也为杨德逢的收成担心,于是写作一首五言诗《寄德逢》道:

山樊老惮暑,独寤无所适。湖阴宛在眼,旷若千里隔。遥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占岁以知子,将勤而后食。穿沟取西港,此计当未获。翛翛两龙骨,岂得长挂壁。晤言久不嗣,作苦何时息。炎天不可触,怅望新舂白。

(卷二)

因为杨德逢正在抗旱,怕打扰耽误生产,于是王安石让仆人送去诗作,表示自己对朋友的关怀。从“穿沟取西港,此计当未获”两句看,杨德逢可能计划从西面的渡口引水灌溉,王安石担心这种计划可能没有成功。

几天后,下了一场透雨,旱情一下子便完全解除。王安石很高兴,而且杨德逢在上次回信中还说,只要下雨后天晴就来看望王安石,于是王安石又写了《再次前韵寄杨德逢》一诗:

一雨洗炎蒸,旷然心志适。如输浮幢海,灭火十八隔。俯观风水涌,仰视电云坼。知公开霁后,过我言不食。翻愁陂路长,泥淖困臧获。明明吾有怀,如日照东壁。莫逢田父归,倚杖问消息。渠来那得度,南荡今已白。

(卷二)

喜悦的心情充满了字里行间,“知公开霁后,过我言不食”两句是说你在天晴后要来我家做客,我知道你是不会食言的,但还有点担心道路泥泞不好走。“明明吾有怀,如日照东壁”两句说我思念你的情怀如同夕阳照射在东面的墙上那样鲜明温暖。

大旱过后,下了一场透雨,从王安石诗句“渠来那得度,南荡今已白”来看,可能还有点涝了。故有些地还要排水,田间管理也很费周折,所以十多天杨德逢也没有来。王安石有点盼望了,于是再写一首七绝《招杨德逢》道:“山林投老倦纷纷,独卧看云却忆君。云尚无心能出岫,不应君更懒于云。”①[①卷四二。

]

我王安石自从回归山林后事情也不少,但是独自躺着看白云的飘浮却唯独思念你。你看那白云尚可以“无心以出岫”,你就是再懒惰也不应该比白云还懒啊。诙谐中多少也有点埋怨,更能看出两人关系的亲密。陶渊明在著名的《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的诗句,王安石用到这里。

见到这首诗,杨德逢知道王安石是真的想自己了,于是立即前来。

杨德逢一进没有遮拦的院子,王安石便看到了,立即迎出来,拉着他的手走进书房客厅兼用的那个屋子。王安石笑道:“湖阴先生来得还真挺快,我刚刚又写一首诗,还没有写标题,现在你来了,让你当场看,就叫《示德逢》吧!”

杨德逢一听,急忙道:“快让老兄看看,又写的什么大作。”杨德逢一看,书案上墨迹未干,是一首七律:

先生贫敝古人风,想柴桑在眼中。怜愍鸡豚非孟子,勤劳禾黍信周公。深藏组丽三千牍,静占宽闲五百弓。处世但令心自可,相知何藉一刘龚。

(卷三四)

杨德逢看完,道:“您是太高看我这位山野之人了。将某比喻为陶靖节,而国公自比为刘龚。多少有点嗔怪我了,好像我没有把您作为最知心的朋友一样。”

原来王安石的这首诗前面所写是说杨德逢虽然不特别富裕,却有古人的风范,与当年的陶渊明一样躬耕陇亩。最后两句用典,陶渊明《咏贫士》七首之六说:“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蒿蓬。翳然绝交游,赋诗颇能工。举世无知者,止有一刘龚。”东汉初有文士张仲蔚,家里很穷,住的地方蓬蒿没人,时人都不注意,只有刘龚知道他,很看重并敬佩他。①[①见《后汉书·苏竟传》。

]这里王安石是将自己比喻为刘龚,最后两句的意思是说,处世但求自己的心情愉快,无愧无悔足矣,相知又何必只凭借一位刘龚呢?所以杨德逢才会那么说。

二人谈论的话题很多,后来杨德逢讲起三个月前的一件事来。他感觉自己有些遗憾,但也感觉正是这种遗憾才增加了许多生活的乐趣。

原来,杨德逢有位交往十几年的好朋友叫陈辅之,本来是金陵人,寄寓丹阳南郭,自号南郭子,是浙西名流。为人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好交际。因祖茔在金陵,每年清明回金陵扫墓,一定要到杨德逢家中做客,畅谈三两天再走,但最近两年来两次,都没有见到杨德逢,便效仿当年的吕安,在门旁边题写一首七绝。

王安石一听是陈辅之,便引而不发,问道:“他题写了一首七绝?写的什么?”“北山松粉未飘花,白下风轻麦脚斜。身似旧时王谢燕,一年一度到君家。”杨德逢语速很慢,怕王安石听不明白。

王安石听罢,哈哈大笑道:“这个陈辅之,确实是天性难改,话里总是带刺。德逢兄你琢磨没,他这首诗说你还是一个‘寻常百姓’啊!”

杨德逢一听,恍然大悟道:“是啊!我原来没往这边想,可不是嘛!刘禹锡诗中不是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哈哈哈,‘旧时王谢燕’,飞入的就是‘寻常百姓家’啊!”

杨德逢忽然问:“国公,听你的口气,你好像认识这位陈辅之?”

王安石道:“岂止是认识,是多年好友了。这也是个奇人,诗风古朴优雅。我非常欣赏他的《题所居》诗:‘湖水山云绕县斜,茂林修竹野人家。宿酲过午无人问,卧听东风扫落花。’意境是多么幽静,大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味道。”

杨德逢接着说:“是啊!这位老兄也够倔强的,当年和太守赛诗,不肯相让,一定要强过太守,结果是强过太守了,但终生受压,不能一伸抱负。”二人对陈辅之的人生遭遇又是一番感慨。

后来,这位陈辅之先生在王安石过生日的时候还写来一首诗祝贺,诗云:《上荆公生辰》:“十月江南已得霜,相君门客小山房。冬深柏子和香扫,准备生辰作好香。”王安石的生日是十一月,说在十月便开始准备,是设想之词。这是后话,此处带过。

吃过午饭后,二人到附近田野间走一走,看到一场雨水过后,饥渴的禾苗都精神抖擞起来。又是一个丰收在望的年景。王安石心情愉悦,便又创作一首诗出示给杨德逢看。《元丰行示德逢》:

四山翛翛映赤日,田背坼如龟兆出。湖阴先生坐草室,看踏沟车望秋实。雷蟠电掣云滔滔,夜半载雨输亭皋。旱禾秀发埋牛尻,豆死更苏肥荚毛。倒持龙骨挂屋敖,买酒浇客追前劳。三年五谷贱如水,今见西成复如此。元丰圣人与天通,千秋万岁与此同。先生在野固不穷,击壤至老歌元丰。

(卷一)

诗写大旱之后普降一场及时雨的喜人景象。开头几句描写大旱的苦况,田地都旱得龟裂了,竟如同占卜时出现的裂纹一般,可见旱得确实不轻。人们脚踏龙骨类的水车抽水抗旱。可当夜就雷电交加,接着下了一场透雨。旱得像头发似的禾苗很快就蹿了起来,已经可以遮挡住耕牛的屁股,而眼看着要旱死的大豆也缓过苗来,那肥大的豆荚上已经开始长毛,眼看又是个丰收年。

湖阴先生虽然一直在野闲居,却从来没有出现过生活上的困难,他也像黄帝时的老人一样击壤而歌,任性自然,无忧无虑。

回到半山园的书房,王安石忽然想到有一幅画很有情趣,应该拿出来和杨德逢共同欣赏。原来那是一幅翠绿的白菜和紫色芥菜错落摆放的小写意写生图。笔墨酣畅淋漓,色彩浓重,韵味十足。

杨德逢仔细观瞧,道:“笔意清爽,墨色凝重,不但形似,而且颇有生气,仿佛是新鲜的蔬菜一般。这才是写生的高手。好画。”

王安石道:“有时想想,人各有所好,也就各有所累。陶生画菜,您辛辛苦苦种菜,一个为愉悦精神养眼,一个为维持生命养身,还都是被物所役啊。然而老子说‘圣人为腹不为目’,还是你高明,吃到肚子里才算是得到。我忽然又有诗了,就叫《陶缜菜示德逢》吧:‘江南种菜漫阡陌,紫芥绿菘何所直。陶生画此共言好,一幅往往黄金百。北山老圃不外慕,但守荒畦荆棘。陶生养目渠养腹,各以所能为物役。’”①[①卷一。

]杨德逢哈哈大笑。

当年秋天,杨德逢的庄稼大丰收,粮囤都满满的。杨德逢派人给王安石送来四口袋精米,是新粮碾出来的,特别清香而且口感极佳,并请王安石转送给定林寺的方丈和住持二人两口袋。

王安石没有明白杨德逢是什么意思,既然要送米给定林寺的僧人,自己送去不就可以了嘛!为何要� �过自己再转送一下?但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问了,反正都是有理由的,于是派仆人用一匹体力好的马驮上两口袋精米送去。王安石写明缘由,说明是湖阴先生杨德逢送的,并随笔题诗一首《杨德逢送米与法云二老作此诗》:“卢仝不出憎流俗,我卜郊居避俗憎。仝有邻僧来乞米,我今送米乞邻僧。”②[②卷四三。

]这首诗稍微委婉一些,故简单解释一下。当年韩愈曾经给朋友卢仝写过一首诗曰:“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至今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唐代韩愈的朋友卢仝是个怪人,憎恶社会风气太庸俗,闭门不出十多年,可能是揭不开锅了,他请邻居僧人来向韩愈要粮米,韩愈感觉自己这个地方官当得非常惭愧。王安石这里是借用这首诗的意思翻出新意。意思说,当年的卢仝闭门不出是憎恨庸俗,我在郊外卜居建房是躲避世俗对我的憎恨。卢仝曾经派邻僧到韩愈那里乞米,而我却送米给那些向邻居乞米的僧人。诙谐幽默,充满调侃意味。

第二天,定林寺的方丈无外上人便派一名很会交际的僧人下山到半山园来。一是向王安石表示谢意,二是想通过王安石去拜访杨德逢施主。

王安石本来也想念杨德逢了,同时也想知道杨德逢给定林寺的僧人送米是否有什么想法。杨德逢家离这里也不是很远,他便带领那位僧人前去。

杨德逢的农庄在半山园的西面,一路走去,见河边田地里都是成熟的谷子。到杨德逢家的时候已经过午,他的小儿子举着食案出来招待客人,上面是水果和点心,并告诉王安石说,他的父亲出门了,晚上肯定回来。王安石是这里的常客,家人给做的晚饭是新大黄米煮的饭,软颤颤的,粒粒饱满,菜也是新鲜又软烂,可能知道王安石牙齿不太好,故饭菜都软烂适口。

“介甫来了。我不知道您今天来。要知道来一定在家恭候,怎么也不能出门啊。”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先进来了。杨德逢进屋一看,还有一位陌生的僧人,连忙说:“还有新客人,未能好生招待,如此粗茶淡饭,抱歉!抱歉!”王安石连忙介绍:“这是定林寺无外上人派来的专使,专门答谢您慷慨送米的。”

杨德逢急忙说:“快别如此说,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主要是请大师们尝尝鲜而已。”

那位和尚已经站起来,双手合十施礼道:“阿弥陀佛!我们方丈和住持特别让我来感谢杨施主的深情厚谊,赐给我们那么多精米,并请问杨施主,有什么需要我们上方做的吗?我们一定会尽力。”说完,又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深深施了一礼。

杨德逢急忙回礼,并哈哈大笑道:“不必如此客气,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知道介甫兄和庙上的两位高僧关系亲密,故送点新米品尝一下而已。没有任何事情。哈哈哈,没有事情。”

王安石也笑了,说道:“我太了解你的性格了。我已经说过你不会有什么要求。你不是因为有事才送米的,不是那种‘临急抱佛脚’的人嘛!”

那和尚也很高兴,对王安石道:“阿弥陀佛!果然如国公所说,杨施主没有什么请求。”

三个人大笑,杨德逢笑得肚子都有点疼了。

杨德逢陪着二人吃完饭。又盘桓一会儿,王安石和小和尚告辞。临行前,王安石挥笔疾书为杨德逢留下一首诗作《过杨德逢庄》,记录了这次带着僧人专程拜访杨德逢的经过,诗云:

携僧出西路,日晏昧所投。循河望积谷,一饱觉易谋。稚子举桉出,咄嗟见盘羞。饭新秔有香,煮菜旨且柔。暮从秀岩归,秣蹇得少留。捧腹笑相语,果然无所求。

(卷四)

最后两句“捧腹笑相语,果然无所求”,生动再现了当时的情境。(未完待续)